■ 杨道
曹雪芹的小说《红楼梦》,隔些日子总要在国人的生活里热闹一下,大抵因为我们总能从这小说里寻找到一些自己与阳春白雪有着牵绊的风雅基因。且这书每读一遍,总能有新鲜的发现。譬如年少时,因为喜欢那些美丽而才华横溢的姑娘们,我便时常翻阅此书,觉着整部小说的感觉就是纤细,这纤细和丰润并不对立,相反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泥水之亲。其间意蕴最为悠远的,是黛玉从形体到内心的线条。黛玉始终是我少年时代关于古代仕女图的所有想象,中国古代四大美女在她面前仿佛都失了颜色。近日再读《红楼梦》,忽然发现了潜藏在书里的几幅画作,甚是欢喜。
《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原是一位奇才,作为显赫家族的后人,深厚的传统文学修养与书画造诣似乎并不能作为他身上的标签刻意凸显,但他的朋友们总是忍不住要去提及。他的好友张宜泉在《伤芹溪居士》诗序中说,“其人素性放达,好饮,又善诗画。”而他的另一好友敦敏,不仅在《题芹圃画石》诗中提到曹雪芹能诗善画,还在他的另一首《赠芹圃》诗里“剧透”了曹雪芹的生活细节:“寻诗人去留僧舍,卖画钱来付酒家。”
而曹雪芹因为工诗善画,使得《红楼梦》中处处有画的影子和论述,后人在翻阅此书时,既读文又赏画,可谓雅逸之趣。
我在书里看到的第一幅画,是借了林黛玉的眼睛,在《红楼梦》第三回“贾雨村夤缘复旧职 林黛玉抛父进京都”中,黛玉进入荣府,见荣禧堂的大紫檀雕螭案上,设着三尺来高青绿古铜鼎,悬着待漏随朝墨龙大画。漏,当为铜壶滴漏,为古代的计时器,代指时间。待漏,指大臣等待上朝,在封建时代,大臣要在五更前到朝房里等待。随朝,即按照大臣的班列朝见皇帝。记得苏轼有“五更待漏靴满霜,不如三伏日高睡足北窗凉”的诗句。大五更就起来等着上朝,想来也不是一件舒心事。而墨龙大画,一定是气势磅礴的,于厅堂之中,一条巨龙在云雾海潮中隐现,我国古代龙象征皇帝,故而此图颇有隐寓上朝陛见皇帝之意。此外,这画的两边亦有讲究,一边是金蜼彝,一边为玻璃盒,地下两溜十六张楠木交椅,且配有一副对联:“座上珠玑昭日月,堂前黼黻焕烟霞。”这是一副在乌木联牌上用錾金字镶出来的对联,题名是东安郡王的手书,描绘了荣禧堂内的细节,以座上珠玑和堂前黼黻,彰显了这个历时百年的钟鸣鼎食之家所享有的显赫地位。而发现此画者,是抛父进京都来投靠贾家的孤女林黛玉,曹雪芹做这样一个安排,一定有他的深意。
读过《红楼梦》的人,大抵都熟知此句“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这是曹雪芹在《红楼梦》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 饮仙醪曲演红楼梦”中安排的一副对联。当日因东边宁国府中花园内梅花盛开,贾珍之妻尤氏置酒请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等赏花。贾母携宝玉及宁荣二府女眷家宴小集。忽一时宝玉想午睡,贾蓉之妻秦可卿引他到上房内间歇息,“宝玉抬头看见一幅画贴在上面,画的人物固好,其故事乃是《燃藜图》,也不看系何人所画,心中便有些不快。又有一副对联,写的是‘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及看了这两句,纵然室宇精美,铺设华丽,亦断断不肯在这里了”。
在许多关于红学的解读里,这《燃藜图》是一幅神仙劝学的字画,据自《刘向别传》和六朝无名氏《三辅黄图·阁部》所载故事:“刘向于成帝之末,校书天禄阁,专精覃思。夜有老人著黄衣,植青藜杖,叩阁而进,见向暗中独坐诵书,老人乃吹杖端,烟然(燃),因以见面。授‘五行洪范’之文……至曙而去。请问姓名,云,我是太乙之精。”我们的先祖向来喜欢玄学性的神秘事物,很多人在成功之后似乎都会传出其背后有高人指点或授书之事,譬如张良等。事实上,刘向虽然的确很勤学,有“专精覃思”“独坐诵书”等诸多故事传诵,但点燃藜杖只是其中一个很小的细节,后人因此而理解为劝学,似有牵强,毕竟这幅画是贾宝玉的眼睛看到的,而贾宝玉向来不喜欢“仕途经济”这一套,且画是挂在贾珍和尤氏的正房里,或有讽喻贾珍的荒唐?世上本无《燃藜图》,此图乃曹雪芹所杜撰,其真实寓意还得从曹公的《红楼梦》里细究。
奇特的是,同样在第五回里,贾宝玉在秦可卿的卧室里看到了另外一幅画,这幅画让睡梦中的贾宝玉去游历了一番幻境,曹雪芹似乎借着此画把整部《红楼梦》进行了一场预演:“入房向壁上看时,有唐伯虎画的《海棠春睡图》,两边有宋学士秦太虚写的一副对联,其联云:‘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笼人是酒香’。”“海棠春睡”说的是唐明皇与杨贵妃的故事。宋代释惠洪的《冷斋夜话》有载:唐明皇登沉香亭,召太真妃,于时卯醉未醒,命高力士使侍儿扶掖而至。妃子醉颜残妆,鬓乱钗横,不能再拜。明皇笑曰:“岂妃子醉,直海棠睡未足耳!”唐明皇对于美的品审与表达确有独特技巧,未睡足的海棠花——醉态的杨贵妃被唐明皇这么一描摹,让后人陡增许多对杨贵妃之美的遐想。
海棠花是我国的传统名花之一,素有“国艳”“百花之尊”之誉,早在《诗经》里就有细致的描述,而历代帝王与文人墨客更是不惜笔墨为其作传,晋代洛阳著名花园金谷园园主石崇十分喜爱海棠,并以海棠无香为憾事:“汝若能香,当以金屋贮汝。”而唐明皇以杨贵妃比作海棠花,海棠便有了美人之姿,从此文人们的诗词里,处处可觅海棠身影,单是宋代,就有苏轼的《海棠》诗“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陆游的《海棠歌》“碧鸡海棠天下绝,枝枝似染猩猩血。蜀姬艳妆肯让人?花前顿觉无颜色”。而我们的大才女李清照也禁不住海棠的诱惑,在她的《如梦令》里道出酒醒后的女词人卷帘的慵懒:“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事实上,在相关史料里,唐伯虎根据杨贵妃的典故,曾画过一幅《海棠美人图》,但似乎未见《海棠春睡图》的记载,《红楼梦》中此图或为作者的虚构,曹雪芹大抵是借贾宝玉的眼睛来描述秦可卿“擅风情,秉月貌”的美艳与风流个性。
在整部《红楼梦》中,曹雪芹的这种妙笔随处可见。而以图点染的情节中,第七十六回《凸碧堂品笛感凄清 凹晶馆联诗悲寂寞》中关于黛玉与湘云的联诗描写令我十分心动。这一年中秋夜宴后,宝钗与其母家去赏月,宝玉因晴雯病重诸务无心,唯黛玉与湘云并未去睡,于是在凹晶馆联起诗来。湘云提及陆放翁用“凹”字,称其“古砚微凹聚墨多”遭人耻笑太俗。黛玉道:“也不只放翁才用,古人中用者太多。如江淹《青苔赋》,东方朔《神异经》,以至《画记》上云张僧繇画一乘寺的故事,不可胜举。”黛玉言中《画记》,当为唐代张彦远的《历代名画记》,该书将张僧繇的佛像绘画及雕刻列为“上品”,并载有“画龙点睛”的传说。张僧繇是梁武帝萧衍时期的著名画家,擅作人物故事画及宗教画,梁武帝好佛,常命他为佛寺画壁画,因所画“天女宫女面短而艳”,具有创新性,人称“张家样”。可惜,张僧繇的绘画无真迹流传于世,我们只能从唐代梁令瓒临摹他的《五星二十八宿神形图卷》里看到一些丰神。
虽然黛玉所提张僧繇画一乘寺的故事在该书里并没有记载,但在唐代许嵩的《建康实录》里,我们可以读到:“一乘寺,梁邵陵王王纶造,寺门遗画凸凹花,称张僧繇手迹。其花乃天竺遗法,朱及青绿所造,远望眼晕如凹凸,近视即平,世咸异之,乃名凹凸寺云。” 或是曹雪芹有意作这样的组合?在这个清冷的中秋夜,两位十几岁的美丽的少女,在冷寂的凹晶馆里联出了这样的好诗:“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这亦是她们命运的谶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