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林青

　　在诗人眼中，大海是永不停歇的车马。它那以夜续昼倾巢而出的波浪，有时似钟声悠长，有时却像寂然寺院蝉声寥落。行走在被大海环拥的琼州，“眼明渐见天涯驿，脚力将穷地尽州”。（胡铨《题琼州临高县茉莉村》）纵然人生如寄，移山煮海的激情却总是在燃烧。在大海面前，多少朴拙的刻画，俨然有登台之感。在每次离开故乡之时，不知有多少游子，会把无尽的潮声装订后带往他乡，带进梦里。大海抑或激荡抑或平缓，它那高涨的云帆，狂澜涌动的气魄，让人不禁遐想，在大海之上，可能会有超自然的属性，有弥漫有蒸腾有澎湃，有日月在轮回交替。

　　水是大海的魂魄。山谷崚嶒，披星戴月，荒寺残村，那是黑夜中的大海；白昼的大海是勒石竖桅，林峦蓊郁，潮如鞍鞯。雁阵掠过万里长海，帆樯鳞集于浩渺烟波。海天之慨，亲炙其风，波澜益广。无论动静游息，游子心中总是跌宕着大海的激浪，摇曳着阔别的灯盏。

　　而大海并不孤独，它是一支雄浑得望不到边的队伍。它的深不可测告诉人们，大海的每一滴水，都是一朵开不败的花。这些花儿升腾到天上，就化作了绵延不绝的流云飞瀑，最终它们又沉潜到大海之下，沉湎了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它们的“养之有素，及时而动”，仿佛时间的火焰在奔突，随时会将整个大海煮沸。

　　很多河流在汇入大海后，就再也找不到自己。许多母亲的河变成了父亲的海。无论是从黄昏来，还是从清晨来；也无论是从山谷来，还是从村寨来，溪流最终都会痛失身世。“若使祖龙鞭可借，岂容流落到南蛮。”人世载浮载沉，犹如置身大海，风浪也好，礁石漩涡也罢，经历漂泊，本属因缘，又何须鞭力驱使。蔚蓝的大海，收集了天空、白云，以及季节和河流的所有花朵，然后让它们染上淡淡的忧郁的颜色。由于波浪不断堆积，大海最终沦为一名永不疲惫的鼓手，它在对着冈仁波齐歌唱，在对着昆仑山歌唱，在对着曾经的沧海桑田歌唱。金石的闪烁，丝竹的回响，战马的嘶鸣，还有狼烟的洗礼，正迎迓属于每一个人的童年重返大海母亲的襁褓。面对大海，人们刹那间好像睡着了，梦中仿佛谛听来自远古的笛音，雄壮而悲伤，带着波涛特有的神秘鼾声……大海仿佛是失散多年的孩子，它梦呓般游过森林，穿过遗址，以及废弃的陆地，然后才抵达由鳍变成翅的天空。过去的岁月日渐暗淡，新的太阳从海面上一跃而起，人们举着幸福的稻穗不停挥舞，目力所及，所有的荒芜之域瞬间被点亮，前世的付出顿然化作铺天盖地的浪花，在脆裂之后迅速攒集，把佛经中“净琉璃”的境界一一呈现出来。

　　琼州——我所寄身的岛屿，它被南海波涛轻轻托举。它的分量应该包括椰子树、台风、客轮，以及饮食男女和热带草木花卉，甚至还包括月夜、阳光和即将完成的诗篇——只有流浪在岛上的众生，才能够真切捕捉到这些独特的存在。窄窄的琼州海峡，一把将海南与大陆隔开，翘首回望故土将瞬间令人断肠。在整个中国，只有海南人最喜欢看地图，他们总是在一个人的时候默然寻找属于自己的坐标，为失魂落魄的台风寻找撤离的路径。遇到禁航的时候，他们简直沮丧到极点，所有的出路在忽然之间都被堵塞了。此刻的岛屿很绝望，不知谁能够赐与天马，以便骑着它踏浪返回梦里山河。

　　海外衣冠最鼎盛的时期，当数明代，丘濬、邢宥、廖纪、唐胄、钟芳、海瑞、王弘诲诸公秀出之际，吾琼风雅终成滔滔大观。14至15世纪的海南被人称为奇甸，那里有生死兴替，有木棉花开，有帆影幢幢，有沉香茶叶土贡，有谪臣弃宦载不走的绵绵乡愁。

　　眺望大海，历史的尘烟滚滚而至，阵前此起彼伏的鼙鼓声撞击着耳际，胡铨、李光和李纲归去之后，独留下赵鼎，一位身骑箕尾遨游天涯的客子，海南终于成为英魂最后栖息的乡土。海国之殇，怒涛拍岸，千里南溟给真正的大海之子树起了永不摧折的精神桅杆。巨鳌托举着他的躯体，化作一座新的岛屿，它在我心中被命名为“震旦”。大海之下，不知淹没了多少雄关险隘、高山峡谷和家国田园，导致南海至今依然波涛易怒且马鸣风萧。

　　海天空阔，渺渺仙山浮于海上。螺髻璎珞足履菡萏的仙子凌波碧海，东坡居士缥缈孤鸿于琼州海峡，只要今生够长情，宁把苦海当丛林。坐看潮升潮落，感受人生衔山吞海之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