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段万义

　　母亲已到耄耋之年，是一位比较活跃的“写手”。

　　想让高龄母亲写文章，实属勉为其难，而让她只提笔书写汉字，倒是兴致盎然。母亲常笑言，写字可以提高手指平衡力，预防出现帕金森综合征，同时，适当用脑还能防止老年痴呆。母亲的话是否有几分道理，不必考究，此举能使她开心便好。

　　从事特殊工种和养育一大堆子女，成为早年母亲写字的两大制约。直至退休后，母亲才涉及此等雅事。母亲从未上过学堂，写字基本上是父亲亲授的，也不乏自学成分。母亲这么大年纪还在练字，让我常对孩子讲的“不要放弃对发芽的向往”，有了鲜活的例证。

　　母亲写字无关乎书法，正确与工整是两大追求。据目测，母亲之字大概处于二三年级水平，表面看似稚嫩，实则拙朴在线，只因笔画乾坤里漫过大大小小的时光，透着或疏或密的沧桑。写多写久了，母亲渐渐求美了，便向我请教。我自然倾囊相授，就像对待自己的学生，自觉与母亲又亲近了几分，平添了许多快乐和幸福。

　　在微信视频中，母亲俨然一位实力主播。我很喜欢观看母亲写字的神态，她的一头短顺青丝让人羡慕不已，配着玳瑁边框老花镜，执笔端坐，别有一番气质和腔调。我经常笑说“教授登场，点赞表扬”，同时，常常感慨自己到这般年纪时不知可有母亲的风采。得到鼓励的母亲怪不好意思，笑得像个孩子，并不停地说自己只是写写玩儿。

　　可是，母亲的这一“玩儿”中收纳着努力和态度。每日的坚持，令我望其项背。字中认真的一笔一画，似母亲当年做女红的整齐线条，那线条印证着为子女倾注爱心的踏实行走。此举无疑潜移默化地影响了我们日后的学习和工作。至今，我仍然珍藏着年少时穿过的一双千层底布鞋，其针脚等距划一，纵横无错乱，似现代光学仪器中周密部署的电路板，这该是一种怎样的精耕细作！

　　在笔墨江湖晃荡几十年，见识周边诸多写手，母亲算是特例。她专侍硬笔字，感觉简便易行。对纸质并不讲究，有时用孙辈们剩下的作业簿，也时而收集信纸作载体，甚至找到包装新衣服的白色衬板纸，依然可以写得风生水起。每隔一段时间，母亲便展示她的书写成果，一页叠一页、一版加一版，然后集中呈现，确实让人震惊。此时的母亲神情仿若孩童，希望得到大家的肯定。

　　母亲最先是照着父亲的字学习书写，之后参考书报练习，慢慢转为抄写我发表的文稿。值得一提的是，母亲的字中有一项重大内容，即为膝下儿孙的名字。在书写过程中，母亲会一边念叨一边挥笔，这样的字便有了回忆，也有了故事。可以想象她写字时的心情，写到大姐大哥时，一定会追忆他们当年为家中分忧而过早辍学的遗憾。如今年已花甲的大姐，还需照顾身患重疾的另一半，生活并不尽如人意，这该是母亲的又一疼惜吧。大哥对家庭付出最多，尤其是对父母晚年的照顾，孝心尽表当为榜样。母亲写到此，心情渐次复杂，或许有感激因子噙在泪花中，难怪她在谈起晚年生活时，常说她好像只生了一个儿子。当写到二姐二哥时，一定是担心他们长期劳作后的身体状况，以及孙辈的婚姻情况；三哥一切都好，但母亲心里还是牵挂着，嘴里念叨：“切记少喝酒，别醉伤了自己。”至于我，大概是母亲最放心不下的，当年，她坚决不同意我远涉天涯成为“南漂”一族，说心理上“野”了一个儿子，看不见摸不着，总觉不踏实。如今她还耿耿于怀，常常跟我说是否能调回家乡，尽管我罗列出各种现状的好。

　　当然，母亲写下这些名字时也有过会心一笑，这定然是哪一位儿孙在她的自豪簿上又创了新高。母亲为儿女所牵，忧虑仿佛总比安心多，放心似乎总比挂记少，哪怕你已成年，各种能力远超于她。我们对母亲的关心远远不如她为我们付出的爱。每个人之于母亲，索求和享受爱无需成本，而给予或反馈爱则可能账目分明。从母体中出走半生，这些真相依然值得深究。母亲与子女一场，血缘关系中蕴藏着某种磁场联系，磁场有强有弱，无论多远都会存在。如此存在，便是爱的深浅不一和多寡有别。在这种比较中，母亲的磁场能量天然强势，个中缘由并不排除她的爱配置给你一人专属，而你将爱发散给了更多人。难怪人们常说，爱，大多向下，川流不息。

　　真庆幸，我老大不小还拥有母亲；很欣慰，已过85岁的母亲身体并无大碍；特高兴，母亲还能成为一位内心怡然自得的“写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