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林青
海南岛西部的棋子湾,是看日落的醉心之所。伫立在湾畔,眼前风高浪涌,让人蓦然想起北宋的曾巩,想起他“海浪如云去却回,北风吹起数声雷”的佳句。海湾绵延的礁石犹如凝固的火焰,在波浪不停地拍击下仿佛都快要燃烧起来了。正所谓:珠玉九天落碧海,波涛写入胸怀中。急湍忽聚忽散,有如人生由平静走向跌宕。这片海域曾经寄托着诸贤“却余人物淘难尽,又挟风雷作远游”的悲慨,又留下“好风吹落日,流水引长吟”的浪漫情怀。白昼和黑夜在海天的尽头交替,浪迹天涯的游子与时间老人的千年对弈,是谁在夤夜挑灯噤声观战?棋子湾一时坠入无边的梦境之中。
阵阵潮声仿佛吞噬了宋代名臣李光的万丈豪情,浇灭了同为宋代名臣的赵鼎“为君谈笑净胡沙”的气焰。星光之下,仙人叩舷对饮,无视大海潮涨潮落,却独怜棋子湾月华似水……
目送孤帆远影碧空尽,又迎来满天星辉沐人间。遥想当年不愿仕满的明人自福建自广东浮槎入海,随风漂泊,有的人自海南岛西部的马荣港登岛,然后恍然回望大陆,心有不甘的他们在棋子湾畔植下了永不臣服的木麻黄,它们飘拂的是大明的气概,高昂的是孤忠的头颅。如今天涯即故乡,棋子湾的波涛依然呜咽、咆哮、喧腾,它好像在塑造一种独特的气质,既威武雄浑,又如诉如歌。昌化大岭峻灵王的凝视,让棋子湾变得荒烟入梦心神忐忑。伏波将军路博德的策马南抚,苏东坡的载酒来会,更是让此地的山川草木更加葳蕤。所谓山水做道场,人物来啸咏。远去的清霜秋雁,眼前的云散月明,正沿着海边栈道一步步寻绎,仙人的残局,黑白棋子究竟是落入苍茫,还是落入海陬,真是令人一时恍惚并陷入无限遐思中。
夕阳仿佛一粒风化万年的圆石,它在熊熊燃烧,煊赫的光焰映红了整个棋子湾。二水洲双溪书院与治平寺遗址在夕晖中显得更加旷古寂默。手握书卷的王义方老先生把文章诵给波浪听诵给虚空听,他从山崩海裂中看见海神执桴击鼓、雷公电母出迎、青鸟振翮衔食、巨龙恣肆翱翔海上。悬日即将西坠,海市缥缈,蜃楼虚幻,昌化大岭瞬间化作高耸的庙宇。万丈霞光从天上一直铺到山脚下,一条辉煌的神道跃然毕现在人们面前……
轻柔的晚风拂过沙海上葱郁的防风林,拂过嶙峋的礁石,还有海面上白鸥的翅膀,莫名地造成一种神秘的山呼海应。鉴真和尚漂徙的征帆,铁拐李留下的仙人掌,以及千里石塘万里涨海的横绝天际,让人看见荼毗不尽的草木,以及从地底下源源不断奔涌而出的白沙和永不枯竭的海浪。此间的烈日就算夸父遇见也会趔趄,孤清的月色嫦娥撞到也会倍感寂寥。棋子湾畔曾经的旧县治早已消亡,河流改道,庙宇倾圮,佛爷老道也杳然难见。这里的海边只留下白色的灯塔,古老的村落和不知从哪里刮来的风。海岸与大海依偎千年万年,苍凉和辽阔塑造了海南西部可怕的沉默和淡然。
棋子湾是一座古老的濒海遗址。海浪拍击千载,礁石盘踞成岛成山,加上天蓝海碧,岸马白帆,日月沧桑,它的旷邈沉静,令人倍感仙气萦绕别有寄托。那些像火焰般赭红色的礁石好像在此地设伏似的,它们像栅栏一样挡住了汹涌的海流,导致潮水激荡不平,一排比一排高的巨浪撞击在礁石上,产生炸裂般的声响。我想这些超凡的力量一定来自大海深处。许多人在尚未涉足棋子湾之前,只知道它是一个濒临北部湾的小小驿站,却不知它的夕阳可以烛照半个夜空,它的潮声可以穿越黑夜的门槛,抚慰每一个疲惫的梦乡。等来到棋子湾之后,才隐隐发现,这里的天地似乎已经隔绝了生命与外在世界的联系,半夜破门而入的风、潮声、松籁,以及偶尔飞掠的雨滴,也是那么地富有节奏,有点像藏地的转经筒发出的嗡嗡声。
不知你是否来过棋子湾,是否谛听过这方湾畔激越的海浪的合唱,是否在开元酒店里感受到汉唐气韵的流淌?生命重在体验,只有领略过高山深谷星辰大海,才能坚信天地间处处有奇观,有迥异的风度和卓然超拔的精神高地。
时间在静静地流淌,一粒沙的世界和一朵浪花的大海在孕育在成长。帆的故乡,舟子的梦想,以及谪臣的伫望,忽然间让棋子湾慢慢进入广阔的视野。割不断的地脉,挥不去的惆怅,被思念深深纠缠。李德裕、苏东坡、李纲、李光、赵鼎、胡铨分别从不同的渡口登陆海南,从他们不吝的笔墨中,后人不仅听到来自唐宋卷地的潮声,还听到兵戈声鼙鼓声。苏东坡枕着棋子湾的月色酣然睡去,赵鼎则不惧贼氛,选择绝食而亡。棋子湾畔赵公的衣冠冢被当地人世世代代保存下来,天涯孤忠万世旌表,生和死都活在人民的心中。
记得在去年的十二月底,一批旅琼的作家到昌江采风,傍晚时来到棋子湾,大家正在边看海边拍照。这时一阵莫名凌厉的狂风卷起,天空骤然间变得晦暗,接着暴雨如注。大家被大风刮得人仰马翻浑身湿透。我第一次领略了阳光热辣的棋子湾的另一面,心悸的感觉至今依然挥之不去。作为一名游子,无论是茅店月色,还是大海怀抱,抑或天涯倦旅,我都喜欢倾心记录此间的乐事并传诵之。
但愿来到棋子湾的人都情不自禁地遇见辉煌的日落,遇见星空下依然澎湃激荡的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