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冰
北宋词人晏殊,每吟咏富贵,不言金玉锦绣,唯说其气象,因此被后人所称道。在《红楼梦》里,曹雪芹将这种抒写“富贵气象”的妙笔,用在了宝玉送探春的一碟鲜荔枝上。
第三十七回,风寒初愈的探春写信给宝玉,建议在大观园中开诗社自娱。探春信中有这样一句:“昨亲劳抚嘱,已复遣侍儿问切,兼以鲜荔并真卿墨迹见赐,抑何惠爱之深耶?”从海棠诗社结成时众人所赋的诗中可看出,当时正是秋季。而荔枝成熟是农历五六月,且出产于岭南或巴中。探春在秋天吃到的这一碟鲜荔枝,从何而来?
从汉代开始,北方贵族要吃到南方出产的新鲜荔枝,唯有从速度上做文章,耗费巨大人力,快马加鞭运送。《后汉书·孝和孝殇帝纪》中有相当惨烈的描述,“旧南海献龙眼、荔支,十里一置,五里一堠,奔腾阻险,死者继路。”
到了宋辽金元时期,鲜荔枝的运送依然是个难题。欧阳修《浪淘沙·五岭麦秋残》中有句:“五岭麦秋残。荔子初丹。绛纱囊里水晶丸。可惜天教生处远,不近长安。”可见当时鲜荔枝在北方仍是可望而不可即的稀罕物。
《红楼梦》所诞生的清代,距唐代已有近千年之遥。在明清时期的众多文献记录中,提到了好几种储存和运输生鲜荔枝的方法,也可看出古人为这一口珍贵的甜美,动了不少脑筋。
其一,将鲜果浸在特殊液体中,隔绝空气保存。
明末清初“岭南三大家”之一的屈大均,在其所撰的《广东新语》卷二十五“木语”中记载了其中一种办法,“就树摘完好者,留蒂寸许蜡封之,乃剪去蒂,复以蜡封剪口,蜜水满浸,经数月,味色不变,是予终岁皆有鲜荔枝之饱”。
民国时期徐珂汇编清代掌故遗闻而成的《清稗类钞》卷四十七“饮食”中讲述了晚清重臣张之洞的一则轶事,“张文襄嗜鲜荔枝,督鄂时,曾令广东增城宰收买荔枝万颗,浸以高粱,装入瓷罐,寄湖北。”
但以现代眼光看来,蜜水和酒水恰好是细菌生长发酵的温床,加上采摘时正是炎热的暑天,多少都会影响荔枝的原有香甜,不可能做到“味色不变”。
其二,储存在巨大的竹节或竹制容器之中,再用泥土密封保存。
古代农学经典《荔枝谱》中记载了焙干和竹贮两种保鲜方法。焙干法需“择空室一所,中燔柴数百斤,两边用竹箕各十,每箕盛荔三百斤,密围四壁,不令通气,焙至二日一夜,荔遂乾实”。竹贮法则是“于竹林中择巨竹,凿开一窍,置荔节中,仍以竹箨裹泥,固封其隙,藉竹生气滋润,可藏至冬春,色香不变”。
后者让人想起中东地区常用来储藏葡萄的类似方法。把湿泥土做成内部中空的饼状,密封鲜果,堆放在干燥避光处,要吃时敲碎泥饼即可。在一些网络视频中可以看出,以此方法储存的葡萄看起来灰扑扑的,虽蔫了一些,但也可以入口。
只是荔枝比葡萄更不耐储存,其呼吸强度较高,是苹果和梨的数倍,且离开枝头越久,呼吸作用越强,也更容易变味。因此,密封隔绝后的荔枝究竟能保留多少色与香,暂且存疑。
其三,连根带土一起水运上京。
清乾隆时大臣沈初所撰的《西清笔记》“纪庶品”部分有记载:“闽中荔枝入贡,植本于桶,至京始熟,然一本仅存二三枚。”据他记载,当时福建官员“择其本大实繁者数十以进,载闽中水随之,日以溉”,如此费心费力,可见鲜荔枝储运之艰难。
沈初继续写道,“上赐侍,臣得一为幸,其味逊在闽中远甚。”沈初曾亲身到过福建,在闽遍尝荔枝,因此他说不太好吃,应该是真的。
其实这种运送鲜荔枝的方法在南宋地方志《淳熙三山志》卷三十九土俗类“生荔支”一条中早有记载,“宣和间,以小株结实者置瓦器中,航海至阙下,移植宣和殿。”可见数百年间由南至北运送鲜荔枝的方法并无太大进步。
但考虑到古代生鲜物流的局限性,即使是丧失了部分香味的鲜荔枝,在北方依然是一果难求的珍品。《红楼梦》里,宝玉和探春这样的勋贵家族三四代成员能在秋天吃上鲜荔枝,作者看似闲闲一提,却写尽了贾家及整个统治阶层的富贵奢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