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吴辰

　　近日，民族歌剧《柳柳州》在上海演出。该剧以精湛的艺术语汇和深厚的人文关怀，将唐代文学家柳宗元“官为民役”“利安元元”的民本思想唱响黄浦江畔，完成一场跨越千年的精神对话，引发诸多关注。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这是每个中国人都耳熟能详的一首唐诗，诗名为《江雪》，作者是大名鼎鼎的柳宗元。这首诗中所描写的不仅仅是一幅画面，更是柳宗元精神世界的写照。从河东贵胄到边疆逐臣，柳宗元的一生本可以无风无浪，甚至完全可以大富大贵，可是，他为了心中的理想，毅然逆势而行，纵使“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却依旧有一老翁坚守江边，在雪中独钓。

　　从河东到永柳

　　据传，河东柳氏出自春秋时期的鲁国，自秦汉设河东郡以来一直长盛不衰，至柳宗元时，河东柳氏已经传承了数百年，与薛氏、裴氏并称为“河东三著姓”。柳宗元不仅父系显赫，其母姓也来自范阳卢氏，在注重家族联姻的唐代，柳宗元可是真正的名门之后。

　　柳宗元生于长安，长于长安，可是长安却已经不是大唐盛世时的长安了。九岁时，恰逢建中之乱，唐德宗北狩，长安城落入藩镇割据势力手中，在躲避战乱的途中，柳宗元见识到了民生之多艰。多年以后，当柳宗元踏足官场，这些童年时所经历过的事情便成了他从政时的执念，所以，他支持王叔文的革新，力图压制藩镇，加强中央集权的力量，使自己小时候经历过的战乱不再重演，这就是著名的永贞革新。永贞革新又被称为“二王八司马”事件，这是因为革新仅仅半年余即宣告失败，主导者王伾、王叔文被贬，而倡导革新的八位官员亦被贬为偏远州郡的司马，柳宗元正是“八司马”中的一位。

　　此时的柳宗元刚刚三十多岁，正是从政的上升期，而以永贞革新失败为分界，柳宗元开始了自己的贬谪之路——先谪邵州，再谪永州，三谪柳州，最后卒于柳州任上。而与从政相反，柳宗元的名声和功绩却在与日俱增，尤其是在永州的十年，身为“永州司马员外置同正员”，他没有实权，但没实权不意味着不能为百姓办事。柳宗元在永州看似游山玩水，实则在体察人间百态，《捕蛇者说》以“永州之野”的“异蛇”譬喻官府的横征暴敛，《钴鉧潭记》中，居于钴鉧潭边的人无奈称“不胜官租、私券之委积，既芟山而更居，愿以潭上田贸财以缓祸”等等皆是如此。

　　柳宗元心系百姓，百姓也怀念柳宗元，至今，永州依然有柳子庙、柳子街，柳宗元也被当地人尊称为“柳子菩萨”。甚至有“盖先生居零陵者十年，至今言先生者，必曰零陵；言零陵者，亦必曰先生”“零陵，徒以先生居之之故，遂名闻天下”的说法。

　　在柳州，柳宗元亦是多行善事，时人揶揄柳宗元称“柳州柳刺史，种柳柳江边。柳色依然在，千株绿拂天。”此诗虽是玩笑之作，但是也能看出柳宗元在柳州颇得民心。据说，柳宗元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也颇为自得，以至于在去世前一段时间里，和朋友说“吾弃于时，而寄于此，与若等好也。明年吾将死，死而为神，后三年，为庙祀我。”其实，哪里有什么自知死后将化为神，只不过是对平生所行善事问心无愧罢了。

　　冷峭幽深的诗意

　　在诗坛名家辈出的唐代，柳宗元的诗歌以冷峭幽深见长。他有一首《渔翁》诗：“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这首诗在空灵之中，将动与静、声与色、人间与山水完美地结合在一起。最后一句“岩上无心云相逐”，更是点出了柳宗元自己的人生境界，人已经被贬谪到了永州，又何必在乎那些名利，不如学一学岩上的流云，追随一江绿水而去。不过，就这样简单的一句，个中况味又有多少人能够理解呢？苏东坡对柳宗元的诗歌赞赏有加，却对这首《渔翁》诗的最后两句有所保留，称“熟味此诗有奇趣，然其尾两句，虽不必亦可。”不过，后来苏东坡经历了与柳宗元相似的贬谪人生，不知再读此诗时，能否理解柳宗元当年的心境。

　　在贬谪之地，异于故乡的风物往往勾起柳宗元的思乡情怀，使其诗歌更显得寂寞凄清。在柳州，柳宗元的朋友浩初上人来访，两人一起登山北望，柳宗元写下了《与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华亲故》一诗，诗云：“海畔尖山似剑铓，秋来处处割愁肠。若为化得身千亿，散上峰头望故乡。”这首诗从诗题中就流露着孤寂，“京华亲故”，亲朋好友都在长安，而柳宗元独在南疆，柳州多山，群山似剑，隔断了回到故乡的路，也在剜割着柳宗元的愁肠。若不是有切肤之痛，又怎么能够写出这样刻骨铭心的诗句呢？柳宗元恨不得如佛家所言化身百千亿，每一个分身都能够登上一座山峰，每一双眼睛都要望向那远在天边的故乡。这首诗既有愁绪，又显得刻骨铭心，世人皆称柳宗元寄情山水，可是这背后的苦楚柳宗元却只能独自承受。

　　人生在世，知己最重要。柳宗元一生不乏知己，“二王八司马”的队伍足够庞大，他们的命运又颇多相似之处。在柳宗元远赴柳州途中，曾经与柳宗元一同中进士、一同支持革新、一同被贬谪的诗人刘禹锡也和他同行赴连州。在衡阳，这对老友不得不分别了，柳宗元写下了《重别梦得》一诗：“二十年来万事同，今朝岐路忽西东。皇恩若许归田去，晚岁当为邻舍翁。”只是数年之后，柳宗元便溘然长逝，再也无法兑现“晚岁当为邻舍翁”的诺言了。

　　流芳千载的“八记”

　　柳宗元的诗流芳千古，比诗更出名的是他的文。与柳宗元同一时期的韩愈被后世称为“文起八代之衰”，而柳宗元则与韩愈齐名，并称为“韩柳”，且同列“唐宋八大家”，足见其著文的分量。

　　柳宗元所生活的唐代已经不复繁荣，但华丽的文风大行其道，这折射出了当时文士们的集体心态。在韩愈的倡导下，一批有识之士倡导向秦汉古文学习，用质朴的单句来写作散文，柳宗元是其中的佼佼者。在被贬谪永州期间，柳宗元创作了大量的散文，其中最著名的便是“永州八记”。

　　“永州八记”是柳宗元被贬永州之后所创作的八篇山水游记，各自成篇，又以游历顺序组成了一个整体。从第一篇《始得西山宴游记》开始，柳宗元的永州之旅启程了，钴鉧潭、钴鉧潭西小丘、小丘旁小石潭……这里边很多景致是当地人不以为意的，方其时也，在苛捐杂赋毒于异蛇的永州，人们生活已经如此艰苦，谁又有心思去看那些身边的丘壑潭涧呢？倒是柳宗元，一个外来的司马，在人生逆境之中撞见了永州的山水，成就了千古名篇。在“八记”的最后一篇《小石城山记》中，柳宗元一声长叹，以永州美景来譬喻自己的身世，寄托自己对现实民生的关怀，可能柳宗元也想不到，他对永州的这份爱，能够成为永州人文的一块基石，千载之后依然造福着永州。

　　柳宗元享寿并不长，以独钓老翁自况的他，终其一生不过四十七岁，在这短短的一生中，他被贬谪永州、柳州的时间就有十余年。在这十余年间，永州、柳州的文化却得到了长足的发展。在墓志铭上，韩愈为他写下了“衡湘以南为进士者，皆以子厚为师”的文字，这可能也是柳宗元最想看到的评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