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吃完中秋的月饼,又闻到了寒露的芝麻糕的香味了。
母亲的准备,总是从家中柴房里那口沉甸甸的石臼开始的。
母亲说:“寒露的芝麻得选‘双仁籽’,磨出来的粉才香。”她嘴里念叨着,一面将收获的新芝麻,倒进畚箕,院中放一个大竹匾,母亲举起畚箕,迎着风儿轻轻扬。风儿拂去了碎叶和灰尘,沙沙声里,饱满的芝麻粒落在竹匾里,泛着油亮的黑。
扬净的芝麻,要先在锅里慢火焙炒。这是个考验耐性的活儿。火急了,芝麻外面焦煳,内里却还是生的,会有一股子烟火气的苦味;火太小了,香气又逼不出来。母亲站在灶前,时而轻轻地拉着风箱,时而翻炒着锅里的芝麻。渐渐地,一股子热烈而又淳厚的香气,便从锅沿边丝丝缕缕地逸出来,先是试探似的,丝丝缕缕,袅袅升腾,继而大胆地、浓浓地弥漫开来,充满了整个灶间,又从那木格窗子钻出去,飘散在清冷的空气里。那香气,淡淡的,醇醇的,能一直熨帖到人的心里去,将寒露带来的那一丝萧索,都驱散了。
炒好的芝麻,要趁热倒进那口祖传的石臼里。这时候,便是父亲的活儿了。他脱了外衣,露出粗壮的膀子,将那沉重的石杵高高举起,又稳稳地落下。“咚”的一声,沉闷而有力,仿佛不是敲在芝麻上,而是敲在大地的心口上。一杵,又一杵。那小小的芝麻,在这一次次的撞击与研磨下,屈服了,破碎了。香气也在这捶打中变了性情,不再是方才那般飘忽的香,而是凝成了实质,成了一股浓得化不开的、油汪汪的香雾,直扑人的口鼻。
熬糖是最要紧的步骤。母亲把白砂糖倒进铁锅,加少量清水,在灶上慢慢熬。柴火不旺,温吞吞的,她守在灶边,手里的木勺不停搅动,糖液从透明变浅黄,再到琥珀色,甜香便漫满了整个屋子。我总忍不住凑过去,想偷尝一勺,母亲就用勺背轻轻敲我的手背:“急什么?寒露的糖要熬到‘挂丝’,沾在勺上能拉出细亮的线,这样裹着芝麻粉才不散。”她说话时,额角的碎发沾着汗珠,映着灶火,像撒了把碎金。
等糖熬好,母亲把捣好的芝麻粉和少量糯米粉倒进大瓷盆,再把滚烫的糖液浇进去。瞬间,甜香和粉香混在一起,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她的眉眼。待稍微冷却后,母亲便反复地揉、搓、按、压。她那微微佝偻的身影,在我面前显得那样伟岸。我总觉得,她揉进去的,不单是芝麻与糖,还有她那无声的岁月,她那沉甸甸的、从不轻易言说的爱。粉团在她掌心慢慢成形,从松散的碎粒变成紧实的黑团,泛着温润的光。我帮她把粉团压在木板上,她用擀面杖来回擀,力道均匀,粉团渐渐变薄,边缘齐整,像块黑丝绒铺在板上。
接下来要等粉糕凉透。母亲把糕切成菱形小块,摆进竹匾,放在通风的屋檐下。寒露的风穿过窗棂,带着草木的清苦,慢慢渗进糕里。等糕变得略硬,母亲就会装一小碟给我,我咬一口,芝麻的香、糖的甜,还有淡淡的米香在嘴里散开,不黏牙,却有韧劲。芝麻的醇厚,糖和米粉的甜香,交织在一起,在舌尖上轰轰烈烈地漾开。那是一种极扎实的清香,不飘,不浮,沉沉地落进胃里,顿时,四肢百骸都仿佛被这股暖意贯通了,窗外那寒露的风,似乎也不再那么凛冽了。
许多年后,我离了家,在城里也尝过各色精致的点心。它们有的甜得玲珑,有的香得妖娆,却总觉着少了些什么。它们的味道是浮在表面的,是讨好舌头的,却到不了心里。我才恍然,我怀念的,哪里只是一块芝麻糕呢?我怀念的,是那口石臼沉闷的声响,是那灶膛里跳动的火光,是母亲在氤氲水汽中专注的侧影,是那弥漫在寒露时节里、足以将整个秋天都烘得暖融融的、实实在在的香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