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根据路遥长篇小说改编的电视连续剧《平凡的世界》在各大卫视热播,在离开这个世界多年以后,路遥的名字再次引起了公众和媒体的关注。
1980年代初,路遥以中篇小说《人生》驰名文坛,十年后,其《平凡的世界》又获第三届茅盾文学奖。在路遥去世后的这20多年里,尽管中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一代又一代的读者却仍然痴迷于他的文字,并在这些文字指引下,进入他鲜为人知而又跌宕起伏的精神世界,去感悟他那平凡却又悲壮的人生旅程。
陕北农家子弟
知道路遥其人,是因为他的小说《人生》。偶然在父亲书柜中发现了一本1982年的老刊物《收获》,开首第一篇就是《人生》,小说开头,路遥引用了老作家柳青的一句话:“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紧要处通常只有几步,特别是当人年轻的时候。”这句话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也让我对这篇老小说有了继续读下去的欲望。
小说不长,很快便读完了,内容也不复杂,主要是描写男主人公高加林对土地逃离与回归的人生历程,以及和同村姑娘刘巧珍及城市姑娘黄亚萍之间的感情纠葛,给人印象最深的是高加林内心充满矛盾和彷徨的艰难抉择。《人生》后来获得1981至1982年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并被改编成同名电影,由著名导演吴天明执导,周里京和吴玉芳主演,获第八届大众电影百花奖最佳故事片奖,路遥藉此一举成名。
今天看来,路遥这篇小说无论在立意还是写作技巧上都还稍显单薄,但为什么当时却在全国引起了轰动且至今不衰?陕西籍著名作家、路遥的老朋友高建群一语道出了其中的真谛:“他写的是一个与《红与黑》中于连·索黑尔式的命题,一个生活在社会底层的野心勃勃的小人物试图跻身到上流社会,想‘飞得更高’的问题。这是贯穿人类始终的问题,所以每一代青年都能在里面找到共鸣。”因此有评论家指出,虽然路遥后来以《平凡的世界》荣获茅盾文学奖,但《人生》产生的影响却要超过前者——的确如此。
从此开始关注路遥,我发现,路遥笔下的高加林与他本人的经历何其相似,《人生》中描述的那一切其实就是路遥自己的人生。
路遥原名王卫国,出生于陕北清涧县一贫寒农家,与新中国同龄,经历也与那个时代的农家子弟大同小异。童年给路遥留下的主要记忆就是饥饿,他的父亲是一个不识字的农民,性格软弱,为了让孩子有口饭吃,便把路遥过继给延川县的哥哥。对于父亲的这个决定,路遥几乎没有犹豫就答应了,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只要走出去情况就会变好的,他还听说延川县吃的东西很多——这对七岁的路遥来说,是个不小的诱惑。
父子俩是一路要饭去延川的,据路遥回忆,那是一个非常遥远的早晨,他穿着破烂衣服,一双新鞋,父亲只揣了两毛钱。第一天在清涧县城住下,第二天黎明时分离开,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一个穿破烂衣服的卖油茶老头,父亲花五分钱买了一碗油茶让他喝下,这个寂静的早晨和空旷的街道让路遥记了一辈子。
对于当时的情况,路遥弟弟王天乐后来在文章中这样记述:“父母亲是目不识丁的文盲,在陕北清涧县石咀驿镇王家堡村务家。父亲身高大约在1.5米左右,这完全是由于沉重的劳动使他在土地上弯曲了他不该弯曲的身躯。他就是用这么一副侏儒般的钢铁双肩,挑起了全家十口人的生存重担。他有五个儿子,三个女儿。为了活命,他在路遥七岁时,就决定将这个长子过继给他的哥哥王玉德。……于是路遥就从这一个农民家庭走到了另一个农民家庭。”
漫漫求学路
路遥到伯父家的另一个目的是想上学,伯父虽然也是农民,却没有孩子,家境稍微好一些,有能力供路遥读书。读完小学后,伯父就不让路遥继续念下去了,当时农民的观念,认为只要认得工分,会记账就行,书读多了也没用。聪明的路遥耍了一个手腕,他对伯父说我可以不读书,但要参加升学考试,考上了说明我有能力。伯父答应了他的要求,当时报考县立中学的有一两千考生,只录取二三百人,竞争激烈,结果路遥名列前茅。
接到录取通知后,路遥坚决要求去县中读书,当时伯父已经给他准备好了参加劳动的农具,路遥把那些锄头、镰刀统统扔到河滩,独自一人跑到县城去找同学帮忙,在同学们帮助下,路遥终于坐进了县中的教室,而此时学校已经开学半个多月了。伯父虽然不情愿,但也没办法,只好勉强同意,但每月只给路遥25斤粮食,这些粮食显然不够吃,饿得发疯的路遥总是跑到学校周围的田野里,去找野雀蛋、野果子等一切能吞下肚子的东西。
在县城读书这段经历对路遥影响很深,期间他阅读了大量原来从未接触过的文学书籍,还结识了许多同学和朋友。后来走上文学道路后,路遥总是有意或无意地将这个背景运用到作品中去,譬如《人生》中的高加林,《平凡的世界》中的孙少平,他们都曾在县中读过书,并且都和漂亮、开朗的城里女同学有过交往,其实这些文学人物身上就有路遥本人的影子,也是他内心世界的真实反映。
文革爆发后,路遥带着一个少年的懵动参加了这场运动。对于这段不堪回首的经历,路遥后来反省说:“我参加了文革,和那时青年一样狂热,一样盲目,思想的、精神的、行为的,各种考验折磨都经受过。”几年后,路遥像高加林一样回到了黄土坡上的小山村,教过书、种过田、打过零工,后来又到县上做过宣传,在县剧团当过编剧,期间与他后来的妻子、一位从北京来的女知青相识、相恋。1973年,路遥被推荐上了大学,到延安大学学习了三年,毕业后被分配到《延河》编辑部做了一名编辑,从此与文学结缘。
用生命写作的文学圣徒
1980年代是文学的天堂。
初入文坛的路遥以自己在文革期间的亲身经历创作了小说《惊心动魄的一幕》,随之他又构思了另一个短篇《刷牙》,后来路遥将这个构思扩展成中篇小说《人生》,其中巧珍刷牙遭人围观的细节估计就是出自《刷牙》。小说当时叫《沉浮》,后来改为《人生》,被介绍到国外后,据说俄译本的题目是《命运》,我觉得这个译名比《人生》更为准确精当,给了读者更广阔的思考和想象空间。
《人生》是路遥在陕北甘泉县招待所完成的,当时他似乎进入了一种癫狂的创作状态,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昼夜不分,为构思一个细节,经常半夜三更在院子里转圈,以至于招待所的工作人员怀疑他是个神经病。一个多月后,路遥完成了《人生》的创作,据王天乐回忆:“他先跑到榆林的白云山抽了一签,签抽得很好,签名叫‘鹤鸣九霄’,是出大名之意。然后他就来到铜川,把《人生》小说给我念了一遍。他读完小说后,流下了热泪。他告诉我:‘弟弟,你想作品首先能如此感动我,我相信她一定能感动上帝。’”
正如路遥所言,《人生》的确感动了上帝,《收获》杂志1982年第3期头条刊发,中国青年出版社随之推出单行本,首次印刷13万册,第二版12.5万册,一年后加印7200册,总数将近26万册——今天看来,这个数字无异于天文数字。
1983年,《人生》获得中国作协的文学大奖;因创作成绩突出,路遥成为中国作协陕西分会的专业作家,并当选为副主席。在人们眼里,路遥成功了,然而又有谁能料到,这位大名鼎鼎的作家竟然穷得拿不出去北京领奖的路费,最后还是弟弟找人借了500元,赶到西安火车站,当场买票,才把路遥送上了火车。几年后路遥获得茅盾文学奖,这个情景又重复了一次,王天乐和哥哥开玩笑说:“今后再不要获什么奖了,如果拿了诺贝尔文学奖,我可给你找不来外汇。”据说当时路遥也说了一句话:“日他妈的文学。”
路遥曾在给弟弟的信中,谈到了一个作家的艰辛,还谈到了作家所要经受的各种苦难,从巴尔扎克,一直谈到柳青、杜鹏程。《创业史》最后部分在《延河》杂志发表时,路遥曾当过柳青的责任编辑,和柳青有过多次接触。他问柳青,你是陕北人,为什么把创作背景放在了关中平原?柳青回答说,这个原因非常复杂,我这辈子也许写不成陕北了,这个担子你应挑起来,对陕北要写几部大书,写前人没有写过的书,这么伟大的一块土地没有陕北自己人写出的伟大作品,是不好给历史交待的。路遥最后在信中说,他一直为柳青的这段论述而感动。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才诞生了《平凡的世界》这部描绘陕北大地的史诗般作品。然而,作品完成了,作家却离去了,从某种意义上讲,《平凡的世界》是路遥用生命创作的绝笔。
路遥是伟大的,也是平凡的。
路遥已远,路遥仍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