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庵梦忆》一类的古籍,几乎满眼尽是“醇酒妇人”的写作。
在今天,“醇酒妇人”作为一个成语使用,早已成为沉湎于酒色、生活颓废腐朽的代名词。然而,稽考典籍,观其出处,实则与此大异。话说战国四君子之一的信陵君被谤,见疑于魏王,只得以醇酒妇人掩人耳目,藉以自保,实在是颇多无奈和辛酸。《史记·魏公子列传》中的记载是:“秦数使反间……魏王日闻其毁,不能不信,后果使人代公子将。公子自知再以毁废,乃谢病不朝,与宾客为长夜饮,饮醇酒,多近妇女。日夜为乐饮者四岁,竟病酒而卒。”长夜沉湎于“醇酒妇人”,信陵君似乎暂时保住了性命,但四年之中的惶恐不安、酸甜苦辣,只能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了。不知现代的人们能否在冰冷坚硬的历史文献中体味到公子的人生况味?其实,中国历史上从来就不缺少这样的故事,在《韩熙载夜宴图》中,“醇酒妇人”的奢靡繁华背后,何尝不蕴藏着历史的血酬定律?还有主人公韩熙载在宦海浮沉中如履薄冰的惊险和惶恐。
晚明时期阉党争权、党争激烈、朝政混乱,文士清流在经历大规模洗劫的灭顶之灾后,不免心灰意冷,心有余悸。于是,在噤若寒蝉的黑色社会生态中,信陵君、韩熙载“醇酒妇人”式的生活逐渐成为士大夫表明心迹、消磨沉郁、缓解伤痛的凄怆选择。“明人放浪旧院,名士多陷没其间,虽以范质公(范景文)、吴次尾(吴应箕)、方密之(方以智)、姜如须(姜垓)、冯跻仲(冯京第)、黄太冲(黄宗羲)亦不免焉。”清代著名学者全祖望在《记石斋先生批钱蛰庵诗》一文中所列举的这些人物,都是历史上以气节而著称的名士。然而,这些义士并“不至终为此累”,其中原因便是全祖望所说的“赖有后来所造”耳,即明亡后诸位的豪情壮志和可歌可泣的义举。至于余怀、张岱这些曾长期混迹风月的贵公子,亦何尝不是如此?
简雄先生的新作《浮世的晚风》,就通过流畅而生动的随笔式历史叙事文本,为我们较为全面地展现了晚明以来文人在高墙里的一场“自由”盛宴。虽然,这场“盛宴”以及盛宴的参与者“在灯红酒绿中,他们终于随着大明朝一起,消失在浮世的晚风中,消失在历史的尘埃里……”当我手捧这本有着别样书写方式和风格的书籍时,《板桥杂记》笺注稿中的文献被一次次激活,我脑海中时时浮现的竟然是“醇酒妇人”!
斯人已逝,往事烟云,但明清之际不断上演着的风月故事背后,却有着无数不为人知的惊心动魄和暗潮涌动。一遍遍重读陈寅恪先生的《柳如是别传》,已经不再津津乐道于柳姬与文人间的“八卦”和“花边”渐渐了解到“复明运动”的轰轰烈烈,还有柳如是与许多文人志士的崇高志节,似乎更明白了寅老在这些“八卦”和“花边”中竟何以提挈出“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主旨!
文学史、文化史应该是士大夫或是作家的心灵史、情感史、思想史,我们在研究和文本解读的过程中,特别需要用心去体会沉潜、隐藏在纸质纤维背后的心灵悸动和灵魂魅影。这在古代的学术传统中叫“知其人,论其世”。《浮世的晚风》和简雄先生其他的历史叙述著作,正依照这一学理在前行、在探索,对历史人物和事件作出属于自己的深入解读,其叙述和剖析绝不为表面的假象所迷惑,有辨证,有思考,“用社会史或文化史的视角去‘还原’日常生活的场景,让历史的人和事个性鲜活地出现在视野里”(作者《后记》中语),读来令人酣畅淋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