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15年底青阅读的好书榜单上，赵敔的《我和我母亲的疼痛》位列第十。该书去年在女性读者中引发了很多共鸣，在许多相关女性论坛中成为最热的话题。

　　在书中，作者写了一个十四岁就失去父亲，一心想要独立生活的女儿，长大后放下自己的事业与理想，告别爱人，从北京回到家乡小城，陪伴身患绝症的母亲，并记录下她生命中最后的半年。本书不仅仅是病中生活实录，更是通过亲人病危这个特殊时期，深刻反思了中国父母和儿女之间的爱与矛盾，控制与挣脱，以及家乡与他乡这个永恒的话题，足以引起两代中国人的共鸣与反思。书里有两代人的爱与痛，两代人的坚守与逃离，两代人的反抗和叛逆，更有一辈子的守候与不离不弃。

　　独特记录：母女两代人的

　　情感纠缠

　　在此之前，我其实对赵敔的写作并不了解。作为认识他们俩口子二十几年的朋友，我更熟悉的是同为诗人的，她的丈夫林木的写作。如果说我曾经在他们的家里，谈论过关于文学的话题，谈得最多的亦是诗歌。林木生性纳言，而我自以为对诗歌写作是有心得的，因此一般情况下谈起来都是涛涛不绝、大言不惭，所以几乎无一例外地让她和林木成了被迫的听众。我知道赵敔不写诗。也没有去想过要了解她会写出什么。直到这一次，她突然拿出十几万字的这本书。坦白地说，我被这本书吓了一大跳。我没有想到，这个我平时里认识中那么安静的人，突然以细腻而尖锐、深入而激烈的方式，向人们谈论了面对至亲之人生命中的最后时日，灵魂和肉体感受到的巨大疼痛。这让我知道，我一直小看了她的写作才能。

　　只是读完这本书，我就知道自己很难对它说出什么，但内心似乎又有很多想法。在我看来，这本书记录的一切均是独特的，其中对两代人爱、怨、痛、苦的记述，没有亲身经历者，怎么也难以体会出来。或者这样说吧，这本书太特别了，书中母女两代人的种种情感纠缠，全部来自于她们作为独立的人的经历，甚至来自于她们的知识结构，生活认知，不同的性格，不同的看待生命的方式。是这些不一样的东西带出了书中全部的文字。也许换了一点点的不同，最后获得的内容，呈现给我们的一切便可能大不一样。至少，到目前为止，我还没能从心里体会到作者所体会到的那样锥心刺骨的，面对自己母亲时的种种内心复杂的情感。或者说，我虽然也在面对自己的母亲时体会到两代人之间的隔膜之感，但是，由于还没有面临来自于死亡的直接、明确的威胁，也就还没有产生某种可称之为绝望的念头。

　　但是，这本书中所写到的一切真是不可以谈论的吗？似乎又并不是如此。因为再进一步想想，有些东西其实是很明晰的，即：书中所谈论的，无外乎生命、血缘、责任、义务，这样一些与社会现实与伦理有关的问题。这里边尤其让人感到沉重的是，这一切呈现出来的问题，隐藏在后面的，恰恰是由我们的文化带来的，具有社会学意义上的人与人之间的复杂关系。

　　而正是在这样的人与人的关系之下，一个母亲在必须依靠女儿的照顾时，还时时的想要以自己的想法干涉女儿的行为，一句“我都是为了你好”，似乎像一把剑一样要让女儿截掉一切不想照她的想法做事的念头。这里面既有对女儿的爱，也当然地让我们看到，其中所内含的作为母亲的权力意识。而生为人子的女儿，面对生养自己的母亲，时时想到在表现孝悌的同时，自己作为独立个体时应该有来自于自身生活经验的，对发生的一切事情的处置权力，以及处置方式。以至于我在读到书中有关这样的段落时，脑袋里首先想到的是，哪怕作者用了最平静的笔调谈论它们，最终呈现出来的，亦是带有认识论意味的，可以称之为人生的意识形态的斗争。至于其他的，譬如面对疾病时的态度，不管是曾经的医生，还是现在的病人；曾经的女儿，此刻的护理，各自的思考、应对，所呈现出来的矛盾、对立，不过是这种种斗争的外化形式。

　　也许，说斗争严重了一点。但是，那些大多数情况下只是作为一种内心独白被写出来的作为女儿对母亲行为的拒绝，说明的不正是一种不认同吗？身为女儿，有这个社会和血缘关系给定的必须尽的义务。这是几乎无法反对的，由社会伦理规范了的义务。不过，在这些都被一一履行的情况下，内心的裂痕却在一寸寸的扩大，最终带出来的不得不变成了对生命意义，人类命运的反复思考。为什么？

　　这本书中最惊心动魄的，我认为恰恰是这一点。人类的自然繁衍，后一代对前一代所必须履行的义务：照顾、送终，本来是生命存在的自然规律，是没有必要谈论的，由时间给出的生命展现形式，但为什么却让人感受到那么多的精神上难以承受的东西呢？

　　探究冲突：和解是幸福最

　　重要的因素

　　这就不能不让人想到历史文化。不能不让人想到：人，其实是由自身所处在其中的社会文化规范了的生命体。的确，今天我们据以支配自己行为的种种思想，虽然带有强烈的个体色彩，其实无不是来自于置身其中的文化的规范，并由文化制造出来的产品。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我们思考的出发点都来自于文化传承中的各种具有律条意味的做人准则。我们都是在这些准则之下行动。而在这些准则中，属于我们民族文化中特有的，被看作最重要的支撑体的，正是如何处理这种带有血缘联系的代际关系。这一点，传统给出的答案是：服从。它几乎是作为一个不可抗逆的原则写在我们文化的法典上。人们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对这一法典的落实。只是时间的进程在修正着人们对法典内容的重新认识。有人没有选择的接受了全部内容，有人认为其中所包含的有些律条已不能满足于自己对生命的认知。恰好我们正处在一个文化大转型以及全球化的时代，人们的认识、理解多方面受到改造，不少人都在努力重新看待包括亲情在内的人与人的关系，对过去的很多东西有了新的认识。正是如此，出现的个体与个体行为和意识之间的冲突，不仅具有新的特点，还具有重建的意味。但是，冲突意味着什么？当然意味着痛苦。所以说，这本书所谈到的核心，大概就是“冲突”二字了。

　　的确，我到了最后是将这本书看作一本“冲突”之书的。我认为它所记述的一切，最终所要探究的问题，即“冲突”是如何发生的，为什么会发生。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书中的那些被称作细节的描写，一件件事情的记录，甚至包括死亡发生后，在履行完作为女儿的义务后，面对世界时内心涌现的空茫之感的描述，都不过是意在告诉人们，不管在血缘上是多么至亲的人，不管抱着怎样无私的爱的愿望，如果人与人之间，不能从思想、意识上达成对生命认识的一致见解，不能真正的以宽容、谅解、容忍的态度彼此相处，最后得到的结果将是令人不安的，甚至带来的会是折磨，或者隐隐的怨尤。

　　说起来，这样把“冲突”呈现出来，应该是多数人难以接受的。中国人的一般观念中，并不习惯把人与人之间的冲突，尤其是亲人之间的冲突展现在广庭大众，而是藏着掖着，所谓“家丑不外扬”，有痛苦也自己悄无声息独自咽下。但我却在这样的书写面前看到了作者的勇气。因为，如果不是深入骨髓的爱，如果不是对为什么事情会发展成这样刨根究底的思考，并想要得到一个真正有意义的答案，我想作者也没有必要去写这样的一本书。我很钦佩作者的勇气，并认为正是如此，这本书实际上指向了对如何寻求和解的探究。而我们都应该知道，在人与人的关系中，和解，不管是族群与族群之间，还是个体与个体之间，是人类讫今为止还没有真正完成的一件事情。但和解，却是人类生命存在中，关乎幸福的最重要的因素！而对这样的问题的探究，就是此书的价值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