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伦茨《狗的家世》的主角自然是狗，对于狗，很多人都有些发言权，我也不例外。

　　曾养过一条小黑狗，叫凯提。有一天带它去游泳。游到河中央时，我对在岸上奔跑如黑色闪电般的它叫：凯提，过来啊。你不过来我不要你了。平常凯提最怕的就是我对它说，不要你了。凯提听我这样对它喊，立马就停止了它的嬉戏，站在河岸边发起愁来——它一定不理解那条河。小狗是我从小养大的，它从来没见过那么多水，而且每次给它洗澡它都是胆战心惊的。它不理解水，怕水。但也许更怕我不要它了，所以它在岸上跑来跑去，恨不得从脚下的土里刨出一条通向我的路来。从它慌乱而飞速的跑动里，我感觉到它是恐惧的，那恐惧是面对死亡才有的。然而那时，我已经无法制止这个玩笑了，我看得目瞪口呆，不知道如何停下来。我看见它跳下了河，怀着一死的心。当它身体接触到水面的时候，我和它一起惊奇地发现，凯提是会游泳的。它用标准的狗刨式游向我。

　　这是我第一次体会到，另一个生命会把我看得比它自己重要。

　　而作为动物学家，洛伦茨在家里开包括狗、猫、猴子、鸡、兔子、刺猥、喜鹊、灰雁……父母、妻子和他们各自的宠物联合在一起的综合动物园，他对于家里的这些动物的爱十分显见，合了张爱玲写给胡兰成那句话：因为了解，所以慈悲。

　　他笔下的动物世界有无穷无尽的趣事。比如说他描绘的狗对他捧的手上的小猫的态度：它看着我，脸上的表情就像它饿极了时，看到我拿着一碗热腾腾的食物进屋时表现出的一样。那会儿这位动物行为学家还年轻，面对这样的场面，他第一次意识到：野兽的杀戮行为和仇恨无关。野兽对它打算杀死的动物没有任何怨怒，就像我对晚餐的火腿肠一样无冤无仇。

　　杰克·伦敦在《热爱生命》中也用惊人的现实主义手法写过类似的场景，当那群包围的狼发现男主人公已失去反抗能力时，野狼原本恐怖的表情不见了，脸上因愤怒而产生的皱纹和眼神中的凶光都不见了。它们只是竖起耳朵，安静地围着主人公……杰克·伦敦用“亲切”来描述这会儿狼“无辜的贪婪”表情——这时候的主人公对野狼来说，只是一顿美味可口的晚餐——如你对美餐的表情一般。

　　这点发现，让年轻的洛伦茨既悲痛又安慰。

　　不过他没让自己沉浸于这类情绪太久，他不只是一个医生，而且还要花大量的时间让他诸多的家庭成员和平同处——那些动物们在野外，甚至出了家门，可就是势不两立的。但它们在洛伦茨的训练下，能在一定范围内和平相处——在自然界，只有人与各样动物可以建立真正的友谊，而真正的友谊，是要付出时间、爱和代价的。就连看似冷酷的尼采在论到友谊时，也曾说过这样一句美丽的话：一定要付出更多的爱，绝对不落于他人之后。

　　洛伦茨和他家里的狗们都做到了。但即使这样，有些狗的友谊也让洛伦茨吃了不少苦头，比如有一次一条喜爱他的狗为表达他愿意收留它的喜悦，像炮弹一样，从旁边向他猛冲过来，直接把洛伦茨撞倒在结冰的地面上。

　　洛伦茨永远不会责备狗偶然过分的感情表达。他明白狗：它有一种持久的青春活力，这对狗来说，是其终其一生追求情感寄托的动力。换言之，也就是狗一生都在恋爱，如果他有主人的话。

　　重读这本书，解除了我心里一个持久的疑惑，明白了朋友家的一直向我示好的狗，为什么突然对我狂吠不止：因为我在厨房一角，在喂了它之后，亲切地看着它——狗可不把这样的凝视理解为亲切：动物们把长时间的凝视视作敌意信号。迪斯尼动画电影《森林王子》中的毛克利之所以最终被逐出养育他的狼群，主要是野兽们无法忍受他的凝视，即使是他最好的美洲豹朋友也无法直视它的眼睛。据说这是人类和野兽的视网膜差距造成的，鸟类和哺乳动物都不直接凝视对方，即使对方让它们足够信任——而人类，则把这样的凝视，当成关注与爱的表达——是以要养好一条狗，实在也要懂得的。公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