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室》是法国思想家罗兰·巴特的最后一本书，这是献给母亲的书。

　　如何描摹读完《明室》的内心图景？德里达的读后感于我心有戚戚焉。“在读完《明室》之后，巴特的母亲，这位与我素不相识的女子，便向我微笑，向一切她注入生命并因此在愉悦中苏醒的事物而微笑。因着，比如说，那幅在暖房里拍摄的照片，因着她神情绽放出来的不可见（的光芒），她向巴特微笑因而也在我的心中微笑，这神情，巴特为我们描绘得如此清楚，如此明亮”。

　　《明室》出版于1980年，彼时罗兰·巴特的母亲已经去世三年。1977年10月25日，母亲的去世对巴特造成了毁灭性的打击。巴特承认，他从来没有从母亲离去的打击中完全恢复过来。对作家来说，写作有时是一种自我救赎。母亲去世后，巴特完成了《中性》《明室》《小说的准备》等重要作品。但这些在丧母之痛中写下的著作，并没能治愈巴特的痛，相反，正是这种痛催生了它们。

　　这种痛，在我清明节前夕第四次阅读的《哀悼日记》中展露无遗。从母亲逝世后第二天开始，巴特开始在小纸片上记下对母亲的哀悼。这些写于330张小纸片上的札记，是纯粹的“私人写作”。因此，《哀悼日记》的出版引起了争议，有人甚至认为是对巴特的侵犯。但读者如我，则庆幸《哀悼日记》的面世。因为这部简洁如微博、微信的日记，让我们有可能认识另一个巴特。他在1977年10月29日的日记中写道：“写这些札记，我把自己交给我最家常的一面。”对于从事“最不家常”的写作、很多读者都有“阅读的难度”的巴特来说，其“最家常的一面”，让人充满期待。

　　这“最家常的一面”，就是巴特作为儿子的一面。每一个儿子都深爱自己的母亲，而在巴特这里，母亲是他“内在的律法”，“母爱是一种传承，在我心灵深处，奠下人生重大决策的基础”。用他另一部杰作《恋人絮语》来作比，可以将《哀悼日记》置换为写给母亲的最后的“恋人絮语”。在精神上如此依赖母亲的巴特，在《哀悼日记》中的几乎每句话，都让人感到他对母亲深切的爱，以及失去这份爱的深切的痛。

　　“你从没见过女人的身体！我见过母亲生病的身体、垂死的身体。”“一部分的我在绝望中守候；而就在同时，另一个我，在我心里整理那些最无谓的小事。我觉得这是一种病。”“有好几个月，我是她的母亲。她过世，我好像失去了女儿。”“心爱的人不在了，还能照样活着，这是不是表示我们并没有想象中爱得那样深？”“妈妈过世让我彻底孤单。即使在她原先不参与的领域，我也孤立无援了。”“妈妈一走，我就紧贴着死亡。”这些撕扯内心甚至动摇人的存在感的刺痛，紧紧抓住了巴特，也紧紧地抓住了我。

　　不仅面对自己时无法摆脱失去母亲之痛，周遭的人和事都触发了巴特对母亲的追忆。比如，看《塞尚晚年》艺术展，巴特觉得“妈妈，她就像塞尚的画，晚年的透明水彩画，塞尚的蓝”。看了友人给《大英百科全书》所写的自己的介绍，巴特自问：“为何在所有我写的东西里，都有妈妈？因为处处都有至善的意念。”参加花神咖啡馆的酒会，巴特一阵揪心，他想到：“妈妈不在了，而愚蠢的生活还在继续。”看了电影《普罗旺斯路122号》，一个布景中的小细节让巴特心绪翻腾：一个简单的折扇式的台灯，旁边吊着开关绳。“以前妈妈做过——她也做蜡染。霎时间她整个人活跃在我眼前”。而电影《历劫佳人》中的英格丽·褒曼触动了巴特心中某处，“让我想起妈妈，她的肤色，她的美丽、如此纯朴的手，一种清新气息”。

　　“我愈来愈少写我的悲恸。但某种意义上，它更强烈。自从我不再写，它已晋入永恒。”巴特的这句话让我深信，真正能够从失母之痛中恢复过来，太难了。不过，清明重复让我第一次意识到，读《哀悼日记》中巴特的痛，同时就是读德里达所说的巴特的母亲的微笑，“这位与我素不相识的女子，便向我微笑，向一切她注入生命并因此在愉悦中苏醒的事物而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