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家的门一律朝东开,盖新屋上梁的时候要扯白布子,当地人说是企福的意思。他们用松木搭建出的一幢幢屋舍之中,每一根木头缝隙的连接处都要用一种叫“努克”的草填满,说是遮挡风。他们不砍活树。
图瓦人凯力江家的木头房就搭建在平坦的坡地上。五六个来给他帮忙的哈萨克族小伙子黑红着脸膛,淌着汗,脚下是一堆新鲜的木头。为了给他家搭建一个新的木头房子,村子里几个小伙子早早做着准备工作,他们从天亮开始,就一直在这里敲敲打打,忙碌个不停。
木头是粗大笔直的红松木,通过锋利的金属器具砍,削,锯,成为梁,柱,檩。现在,整个一间房子的构件放在空地上,有细长的木橼,粗圆的木檩,还有一大堆黄泥,呈现出了一个完美的土木世界的组合。
全部是用当地的建筑材料堆砌,构架,隔造,覆盖——图瓦人独特的隐秘空间由此诞生,供他们在此居住,生育,储物,衰老,忍受并走向死亡——而数十个,成百个这样隐秘的空间在禾木村参差聚集,便成为我在阿勒泰北部连绵山脉中所目睹并且正在深入的迷宫。
在禾木村,当地人的木头房子大都是尖顶长方形,有在地形高敞、干燥的山坡上独立着的,也有在平地上数十间连在一起的。房子里面,若干木柱上架设有檩木,檩木上放置木椽,其木椽上涂抹草泥即为屋顶。而地面上,仍是草泥抹面。阳光倾泻下来,虽不刺眼,但一股股的热风劈头盖脸地扑到我的脸上,身上,我不得不连连擦汗,眯起眼睛看着那几个小伙子们干活。
一个叫艾逊江的小伙子搭了个梯子,敏捷地爬上去,将一根木櫞等距离的固定在一个斜面上,然后不停地搬动着圆木,在不断的俯仰之间,他像一个最勤快的裁缝在缝制一件衣裳,干起活来兴高采烈,让人羡慕。还有一位小伙子则躲在了树荫底下,在木工凳上用推刨刨木櫞,奶白色的刨花卷曲着,像泡沫一样从推刨的面上溢出来,几根刨好的木櫞横在地上。
在我看来,图瓦人搭建木头房子这一古老的工序,几乎是代代相传,他们只相信从村子里最年老的长者或父辈那里获取经验,不知要过多少个年代,也不知经过多少个老人一代代传授,对此,他们一切都胸有成竹,了如指掌。
比如我看见一个赤裸上身的小伙子,微闭着眼在寻找一条直线,一个平面,斧刃上的光芒照亮了朴素无华的木橼,每一根木头都错落有致,精密无比。他在搁平每一根橼木的那一瞬间,已经把可能的误差修正了。这种动作的一次次谨慎重复,使脚下散乱在各处的橼木变得规整,一切就这样定了,那些看上去零散的部件,正被他们有条不紊地组装起来。
还不到下午,凯力江家这间新的木头房子的骨架出现了,正一点点地接近几何形状。太阳升起来,一滩一滩潮湿的水印,在有牛群散过步的土路上蒸腾起水气,一个光着上身的男人手里拿着一包香烟正从旁边的小商店走下来,正午寂静,在那一刻,强烈的光线将他身体的轮廓描上了灿烂的金色。
然而,只要稍稍静立上一会儿,就会深切地感觉到,这种喧腾的制造之美,仍然无法抑制住整个隐秘空间所渗透出来的,对于时间的隐忍和难以见底的,正透露着勃勃生机的古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