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9月28日，著名文学理论家钱谷融先生在上海华山医院溘然仙逝，终年99岁。钱老在世上已属高寿，理智地去想，这一天在人们的预料之中，但它真的到来了，却还是让人感到突然。悲恸之余，我深悔没能会先生最后一面。

　　初次相见

　　我和钱谷融先生相识始于1978年。是年金秋，安徽省高校在著名风景区——黄山召开鲁迅学术研讨会。这是“四人帮”垮台后第一次全国性的学术交流活动。我有幸前往参加。那个年代人们对学术的渴求十分强烈，各路学术界的朋友都兴冲冲地赶来，我记得老一辈的学者也不少，有戈宝权、王瑶、钱谷融，还有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与鲁迅交往颇深的黄源、许钦文等。当然更多的是中青年学者，如李泽厚、谢冕、陆辉东、陈安湖、沈敏特等。当时大家都有一种磨拳擦掌，一切从头开始的心劲。

　　研讨会会场布置得大方而庄严。与会学者济济一堂，学术气氛十分热烈。当大会主持人说“请钱谷融教授发言”时，会场里响起热烈的掌声。钱谷融先生略带微笑走上讲台，首先纠正说：“我是讲师，不是教授。”闻者惊诧不已，听得见会场里窃窃私语。钱谷融先生态度坦然，以温和的语气慢慢讲述他对鲁迅作品的认知。

　　在大学期间，我就爱读钱谷融先生的文章，内心里一直对他怀着景仰之情。当天晚饭后，我登门拜访钱谷融先生。一进门，看见有好几位与会的朋友围坐在钱先生身边。看到我，钱先生即刻站起和我打招呼，并请我坐下。当钱先生听说我来自海南岛时，他“啊”了一声，用惊喜的目光望着我，说：“海南岛是个神奇的地方，有机会我一定去看看”。在钱先生面前，大家无拘无束，侃侃而谈。我发觉钱先生原来是这样一个平易亲切古道热肠的长者，没有一点名人的架子。这个印象就深深地印在我脑海里了。

　　离开黄山以后，我不时去信向钱先生请安、讨教。他每信必复。

　　在海南再度重逢

　　1983年秋天，我赴南京参加中国当代文学学术研讨会。会后转达上海，翌日上午，我特地前往华东师范大学二村登门拜访钱谷融先生。

　　我一进门，钱谷融先生就走上来笑脸相迎，显得十分高兴，并向我介绍他身旁的师母——杨霞华教授。钱先生拉我坐在沙发上交谈，和颜悦色的师母端上香茶，拿出上海特色珍馐和水果来招待，殷勤盛意令我十分感动。关于钱先生和师母的浪漫情缘，钱先生曾回忆说：“当年我曾用济慈诗追求我的太太”。几十年来，他们携手历经风风雨雨，相濡以沫。钱先生告诉我，他们的一对儿女都在国外深造，膝下一个5岁的外孙女与他们作伴，生活内容丰富，倒不觉得寂寞。

　　出于景仰钱先生的博学多才，我便借此机会向他请教治学之道。钱先生微微一笑，关切地问起我的教学和科研情况。听我讲述之后，他说：“一个人的精力总是有限的，要把主要精力放在做学问上，而不要放在人际关系的斡旋上”。钱先生一边说，我一边点头称是。说着说着，表针已指向11点。钱先生和师母硬要留我吃午餐，我不好意思过多地打扰他们，便婉言告辞了。

　　时隔两年，我有缘和钱先生在海南再度相逢。1985年11月，由全国19所高校联合推出的《中国当代文学作品选评》，被国家教委推荐为全国高校文科教材。为了切实保证教材的质量，国家教委特别聘请钱谷融、李泽厚、谢冕、张炯、陈丹晨、缪俊杰、陈素琰、杨知一等8位学者作为这套教材的评审员，前来海南参加《中国当代文学作品选评》修订会。在这些知名学者中，有我仰慕的钱谷融先生，也有多位一直和我保持亦师亦友的关系。会议期间，我自然会更多地亲近他们。

　　《选评》修订会由海南大学师范部（海南师范大学前身）主办。我因是《选评》撰稿人、编委，自始至终参加。在修订会上，8位评审员对《选评》样书的优缺点，各抒己见，观点鲜明，一点儿也不躲躲闪闪，转弯抹角，体现出极端认真负责的精神。钱谷融先生对《选评》中的部分作品有许多精辟的剖析，尤其对修订工作和提高教材的质量有很大的帮助。

　　修订会结束的当天下午，为了尽地主之谊，我和老伴设家宴酬谢钱谷融先生等8位评审专家。餐后，各位专家还在一张宣纸上为参加《选评》修订会挥毫并署名留念。钱先生的字如其人，遒劲有力，有几分宋高祖“瘦金体”遗风。

　　第二天，专家们作了一次环岛游。钱谷融先生虽然年近古稀，但始终保持一颗童心，喜欢到处走走看看，这是他第一次游览向往已久的海南岛，沿途随处可见的山青水绿与触手可及的椰风海韵，令他不胜感叹：“海南岛宛如仙境啊！”

　　十四封亲笔信

　　钱先生虽然和我分隔两地，但彼此书信往来不断。我至今仍完整珍藏着钱先生于1981年至1998年写给我和老伴周廷婉的十四封亲笔信。在如今手写书信几近灭绝的年代，每每翻阅这些有生命气息有温度的回信，我心底总会泛起涟漪。这些亲笔信是钱先生给我们留下的无价之宝，使我们终生受用不尽。

　　下面选其中一封信，略为说明——

　　春煜、廷婉：

　　8月16日来信收到。你前信说拟于9月上旬将书稿寄给出版社，我原想赶在月底以前将序文写好寄上。不料迁延将近两月的感冒，20日以后忽然又有反复，25日甚至发高烧达39.4℃，心中惶急，深怕误了你的大事。幸喜医药有灵，经打针吃药以后，热度渐退，至本月3日，已基本痊愈，体力自然较差，但已勉强能伏案写作了。这样写写停停，到昨天总算勉强完篇。但实在因为体力不支，思想不能高度集中，文字琐碎拉杂，不成样子。不过我已尽了我的最大努力了，还望包涵是幸。

　　尤今以前曾将她在浙江出的五本书面赠给我，前不久，又寄来了《石头城》和《七彩人间》二书，连同你寄我的《山外有山》和《浪漫之路》，我共有她九本书，不过她原先赠我的五本书，给一个学生拿去，至今未还。这次，也没有时间多看她的作品，主要只是翻阅了《浪漫之路》和《石头城》二书。我觉得尤今这个人是很可交往的，她的为人，我非常欣赏。在今天这样的世界，要找她这样的人，实在不容易。她的生活是充实的、幸福的。像她这样的人，也是应该得到幸福的。马上要去开会，信只能下午寄出了。我们这里的邮局不收快件，只能寄航空挂号了。算算日子，还竟来得及。《山外有山》和《浪漫之路》过几天再寄还。

　　祝

　　俪安。

　　谷融

　　9月3日

　　钱先生给我们这封信的原委是，尤今女士是我熟悉的新加坡著名女作家，当时中国正掀起一股“尤今热”，河北教育出版社约我写《尤今评传》，经过几个月的奋战，终于完成书稿。我去信请钱先生作序，钱先生回信云：“以我们的交情，再加上同尤今的关系，我是一定要写，并且也十分乐意写的”。不久，钱先生即把序文寄来了。对此，我在《尤今评传》的“后记”中说：“钱谷融先生在患感冒发烧的情况下，一边打针吃药，一边为拙作写了近五千字的长序。对此恩师情谊，我当铭心感谢！序文对尤今作品精当而独到的分析，令人心折。从这个意义上说，钱先生的深厚正好填补了我的浅薄。”

　　钱先生是重友谊重感情的人，在后来往来的信中，我们也会谈家庭叙家常，彼此好像是亲密无间的一家人了。

　　钱谷融先生是以文艺理论家著称的，公认在现代文学领域“理论、评论、赏析皆有传世的独特建树”。这些年来，钱先生每当出了新著，总会认真地题了字寄赠我们一本，计有《论“文学是人学”》《〈雷雨〉人物谈》《文学的魅力》《闲斋书简》《艺术·人·真诚》和《写作大辞典》（钱先生作序）六种。这些传世之著，诚如“钱门弟子”越丽宏所言“钱先生的文章是以一当十，以一当百，他一篇文章能够抵得上别人几本书，一篇文章几个观念能够影响一个时代，这正是我们汲之不尽的学术源泉。”

　　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钱先生也曾遭受了不少的磨难，但钱先生终于挺过来了。钱先生在这曲折当中体现出来的智慧和心力，我们虽不见得都能体会，但一定知道，那是我们难以企及的。

　　记得有位哲人说过，生活中能遇到一位好老师，是人一生的幸运。我常常暗自庆幸自己是幸运的，因为我遇到了一位慈爱、真诚且令我终身受益的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