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来信》是著名诗人张枣生前唯一出版的诗集。今年二月,这本诗集再版,在诗坛引起诸多关注。本书的篇目由诗人生前亲自编定,收录了他重要的代表作品,一共六十三首。凭借这本诗集,张枣为汉语贡献了独特的美学价值,他也成为当代诗歌重要的代表人物之一。书中的第一首诗《镜中》,现已成为张枣流传广的作品,歌手周云蓬、钟立风分别为其谱曲,广为传唱。
对汉语诗歌的读者和写作者来说,张枣的诗歌里,每一首都有着不可捉摸的神秘色彩,他的很多诗歌忧伤而迷幻,唯美而清醒,那里总有种超越我们人世生活的东西,有种浩渺乃至无限之外虚无的东西,翻阅他的诗集就像在聆听危险的塞壬之歌,叫人在不知不觉中沉溺却又奋力想要从中挣脱。在大众读者中张枣最为人所熟知的作品或许应该是《镜中》,然而很多人对此的看法是,相比于《大地之歌》《卡夫卡致菲丽丝》等诗,这首《镜中》算是不太成功的作品,甚至我们从柏桦先生的回忆文字里也能读到诗人本人也抱有怀疑的态度,“当时他对《镜中》把握不定,但对《何人斯》却很自信,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两首诗是他早期诗歌的力作并将奠定他作为一名大诗人的声誉。他的诗风在此定型、线路已经确立,并出现了一个新鲜的面貌。”笔者认同这个说法,但同时笔者也认为或许对于张枣本人来说,《镜中》其实是比《何人斯》要重要得多的作品。
《镜中》初看之下平淡无奇,诗句没有什么晦涩难懂之处,然而它却是一首戏剧感十足,无法把诗句具体经验化的诗歌。首先题目“镜中”,就是一个幽深的隐喻,这个词可以衍生出对立的二元世界:真实和想象,内在与外部,今生和来世,梦境与现实。美国诗人毕晓普曾在《失眠》一诗中描写过自己注视穿衣镜时,发生的视觉和感官上的错位感:“进入那个倒转的世界,那里左永远是右,阴影是真正的实体/我们整夜醒着/天空清浅如大海/此刻又深邃,且你爱我。”张枣的镜中所见倒不一定是倒转的,左永远是右的,但有一点确定无疑的是,镜面所呈现的画面一定经过了心理光线的折射,我们可以看见《镜中》短短十二行诗句所呈现出来的特征是:时间是悬置的,地点是不明,人物是虚构的。也就是那里像是一个不守古典三一律的舞台,但我们仍能感觉到镜中的时间是永恒的,而镜外的时间随观看者的目光是瞬息变换的,笔者认为张枣之后的诗歌基本上都沿用了这个二分的时空结构,让我们来用诗人自己的诗句证明其对镜子的偏爱:“你无法到达镜面的另一边/无法让两个对立的影子交际,而且叶子有时会残杀叶子,叶子们的形体像脸蛋和心灵”(《苹果树林》),“因为月亮就是高高悬向南方的镜子/花朵随着所猎之物不分东西地逃逸”(《十月之水》),“六个平面,六面镜子/六个新娘,一个模样”(《骰子》)“虽然前方仍是一个大镜子/喜鹊收拾着小分币。”(《椅子坐进冬天……》)“多年以后,妈妈照过的镜子仍未破碎/而姨,就是镜子的妹妹”(《姨》)。
由镜面所分割的今生和来世的两重世界,诗人对其所抱有的感情清晰鲜明且坚定决断,其信念可以概括为镜内的绚丽唯美和镜外的幻灭虚无,由此张枣的诗句里总是出现悖论式的句式,比如“咫尺之遥却离得那么远,我的心永远喊不出‘如今’”(《吴刚的怨诉》)“二月开白花,你逃也逃不脱,你在哪儿休息/哪儿就被我守望着”(《何人斯》)……张枣身上双重的时空感使其作品时时自动带有互文的品质,诗句常常在亦真亦假,如梦如幻的梦境和现实,未来和此刻中穿梭:“一面镜子永远等候她/让她做到镜中常坐的地方”(《镜中》)……张枣让自己始终处在纠结,挣扎,惋惜,追忆之中,这种分裂来自于诗人对两个世界之间充当了摆渡人的身份,然而这种身份带给诗人的是一种精神交错的痛感,诗人既无法在镜外的现实世界安身立命,又无法去镜外的未来世界中忘我神游“当世界,含着水仙,像/玻璃球,透明。痛之手/在款步中繁衍,痛让/我多颗牙,最糟的/是我的心,充满了虚幻。”由此诗人也确立了自己的诗学主张:
是呀,宝贝,诗歌并非
——来自哪个幽闭,而是
诞生于某种关系中。 (《断章》)
张枣对这两重世界是有偏爱和取舍的,或者说张枣的诗歌最独特的地方,就在于他的镜中世界里绝对时间的存在,他迷恋于它,沉溺于它,他的诗歌始终被它所溢满,萦绕,他也总是用它来映照当今的现实世界,在他那里,正是因为对面有着一种不可企及的永恒的美好,诗句在碰触现世的时候才发出无所不在的虚无和虚幻感。张枣诗歌中的神秘色彩就来自他在镜中所见的梦境般的来世。这种美学思想的核心是,在来世的绝对时空中,无论什么事物都可以是美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