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程乃珊在《老上海,旧时光》一书中说,老上海的海关、银行和邮政局,因为循沿西方经营之道,且多为洋人所经营,所以福利待遇比一般华资企业、民族本土企业都要高,故而上海人俗称海关为金饭碗,银行为银饭碗,邮局为铁饭碗。又说,那时的上海白领先生若捧上这样的饭碗,真的是一世衣食无忧了。可见 “民以食为天”,自然是颠扑不破的道理。至今家乡还有这样的习俗:老派人家若有女儿出嫁时,娘家陪送的嫁妆中,除了豪华家具和高档电器之外,总也少不了几只颇具特色的饭碗。探寻其中的含义,不仅是在暗示男方,娘家是有实力的,婚后没有必要靠男人来养活,同时还有祝福一对新人将来生活美满、家道殷实的意蕴在。
遥记四十年前,我就读中学的时候,农村人称呼城里人是“吃商品粮的”,称呼国家公职人员仍然为“端铁饭碗的”。当时,对于农村的孩子来说,为了能够从积贫积弱的乡村中走出来,改变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唯一可行的出路就是刻苦学习,参加高考,金榜题名,身跃龙门,大学毕业,国家分配,从此就端上了“铁饭碗”。在这个过程中,那些农村孩子所经历的酸辛与苦难,当今的年轻人再有丰富的想象力恐怕都难以模拟得出。难怪许多中学生在阅读路遥的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中描述孙少平求学求职的经历以及刘震云短篇小说《塔铺》中农家少女李爱莲的不幸遭遇的时候,总是流露出狐疑的眼神,他们怎么也理解不了那个时代的青年所经历过的路途的坎坷、肩负的沉重和心理的折磨。
和诸多的同龄人相比,我到底还是一位幸运者。在1979年暑气尚未完全褪尽的某个清晨,我终于怀揣着父辈的嘱托和恩师的叮咛,跨进了中州一所学府的油漆斑驳的大门。但是,我的许多同学却被残酷地拒之于门外了,终生无缘亲炙年高德劭的学术大师们的辉泽。记得同班中有一位名叫萍儿的女生,中等身姿,面容白皙,酒窝浅浅,言谈间仿佛随时都在微笑,说起话来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的尤其迷人。因为在班上我们都属于年龄最小的一群,且都参加了学校的文学社团,所以见面和交谈的机会就比一般同学会多一些。她的作文总是获得老师的赞扬和点评,而每当此时,她的眼睛里也总是含着烟含着雾,仿佛春天里的平湖,汪汪成了一片深潭,特别的美丽。但是,天意难测,命运弄人,高中毕业那年她参加高考,因几分之差,与大学失之交臂;次年再度插班复习,仍然不幸遭到淘汰;然后重整旗鼓,披挂上阵,结果还是名落孙山;面对家人的不解和亲友们善意的劝慰,她横下心来,决定从高一年级读起,但是,纵使她磨穿铁砚,嚼透黄莲,最终也没能感动上苍。
后来,某年春节前的一个晚间,同学们数人相约餐叙,年长者已经结婚生子,有了家室,我也参加工作到了第三个年头,席间觥筹交错,煞是热闹,只有萍儿默默地坐在一旁,神情黯然,若有所思。我端起酒杯走过去:“知道你从来不喝酒,今天能喝一杯吗?”萍儿站起身来,仰脸看着我,凄然一笑,斟满了一杯白酒,一饮而尽,惊得我一时不知所措,许久才回过神来,询问道:“那么,以后有什么打算呢?”萍儿垂下眼帘,叹了口气,说:“看来这辈子真的和那只饭碗无缘了。也只有寻个人家,把自己嫁了算了。”闻听,我是咬紧了牙关才没让泪水溢出眼眶。弹指三十多年过去了,我们也都已到了奔六之龄,许多往事已如山间烟岚一样随风飘逝了,唯有萍儿低头蹙眉的样子,从来不曾从心田里湮灭,每一念及,都不禁一阵悸痛,仿佛胸臆间如同电流通过一般,能听得见滋滋的声响。
晚间闲暇,读书消遣。看到程乃珊女士关于“饭碗”的议论,不禁漾起了心底的微澜。只有经过,方能懂得;唯恐失去,更知珍惜。这么多年来,之所以能够沉潜心志,勤奋工作,朴实做人,甘心奉献,就是想把这不易到手的“饭碗”端稳端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