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我坐很远的车去乡下看姆妈。在湖南衡阳方言里,姆妈就是妈妈的意思。我小时候曾吟味这个词,就像初生牛犊亲昵的呼唤一样。
她还是黑黑瘦瘦的样子,穿碎花衣服和裤子来镇上接我。老远看见她,我的眼睛就开始泛酸。这还是我童年印象中那个注重穿着打扮的姆妈吗?还是高中时跟我并肩行走、疑似姐妹的姆妈吗?虽然她从未施过粉黛,我却隐约听到了铅华落尽的声音。
回到家里,我拿出几条裙子给她。她居然犹豫着,说自己老了,哪里还穿得了这般鲜艳的颜色?我笑着对她说:“以后穿衣服,不要全身都是碎花,最好跟纯色的搭配。”第二天出门逛街,姆妈居然听从了我的建议,用白T恤搭着碎花裙,头发高高挽起来。
姆妈并非情感细腻之人,做事雷厉风行、爽快利落。而我性格相对内向。她看我做家务总是一脸嫌弃。每当我想挑战一下自己的厨艺,她总会把我从厨房赶走。所以,我至今仍只是个吃货。
姆妈与我,平时说的大多是家常闲话,村里人的婚丧嫁娶、生老病死,从姆妈絮絮叨叨的转述里勾勒出来。长大后,母爱是一根细细的电话线,我在这头,母亲在那一头。千里潇湘无限路,尽在姆妈温暖的电话线里。
每次我要远行前,姆妈都会把我的行囊装得满满当当。她以为我喜欢,生怕自己给得还不够。其实,我并不太喜欢吃腌制食品。初中时,家境不好,姆妈给我准备的豆腐乳却成了同学哄抢的对象。一到食堂,她们去窗口打完菜后,就把新鲜的鸡蛋和蔬菜夹到我的碗里,与我交换咸菜、豆腐乳。上大学后,暑假结束返校时,姆妈给我炒了一盘干豆角,用葱花油爆,装在塑料袋里。我把它挂在宿舍墙上。不料上铺的女同学半夜埋怨我带来的干豆角太香了,诱惑得她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征得我同意后,她马上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风风火火去宿舍楼下小卖部买来方便面泡豆角吃。多年后,我的女同学们还对我的母爱牌咸菜念念不忘。
如今,我住在遥远的海之南,家人都喜欢吃家乡的红薯粉条炖鸡。姆妈常常给我寄来颇占空间的红薯粉条。每次我回乡探亲、返回海南前,她都很忙碌,忙着去邻人家买新鲜的土鸡蛋,或者托人去邻县买黄花菜,板栗上市时就给我买板栗。有一次,我在不经意间夸她用面粉炸的鱼好吃,她马上买来新鲜的草鱼给我炸鱼。
为了儿孙的幸福,姆妈和其他家庭主妇一样,平凡地度过了半生,不曾轰轰烈烈,甚至充满了坎坷辛酸。她不擅长表达情感,也没有温情脉脉,但是我依然深深爱着她。自从我有了宝宝后,这种爱更接近理解、包容、融合。
女儿快出生时,姆妈从老家过来照顾我,千里迢迢给我带了树上刚摘下来的新鲜李子,还有黑豆、土鸡蛋和土鸡等。姆妈心灵手巧,做事干净利落,可惜我没有得到她的真传,一直迷糊散漫。坐在沙发上,看着姆妈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我不由感叹道:有姆妈在身边,真好!
姆妈善烹饪、喜辣,爱憎分明。她常说:“做菜不加辣,吃起来有什么劲?”她来海南不到三个月,就用辣椒酱、豆豉、糯米酒等填满我家的厨房。她还在阳台上种了蒜苗、葱和辣椒。湖南人的爽朗、泼辣、勤快通过食物的方式渗透在她的骨髓里,一览无余。而我这个离家二十余年、已习惯清淡饮食的湖南人,在她精心准备的饭食中又变得无辣不欢起来。
姆妈在海口的日子里,帮我纳鞋、酿米酒、打扫整理、制作美食、照顾女儿。我不知道从姆妈的巧手里还能变出什么魔法来。那半年多,我感觉自己过上了十年来最幸福的日子。
姆妈是一本生活百科全书。人情往来之道、经世致用之学、传统又古老的生活记忆、半生的喜怒哀乐,通过她细碎的诉说,串联成一块缤纷布匹,以爱的方式向我铺陈开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