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南日报报业集团旗下媒体: 海南日报 |南国都市报 |南海网 |南岛晚报 |证券导报 |法制时报 |海南农垦报 返回首页
2024年02月09日 星期五  报料热线:966123
当前版: 012版 上一版 下一版 上一期 下一期
上一篇    下一篇
放大 缩小 默认   
初春纪事

  ■ 王卓森

  清寒中,海岛的春天开始返程,像一个始终揣着归心的人。

  锋利的金色晨阳刺破云絮,云边焦黄,像刚煎出锅的一张张面饼,云下的天色一片澄明。村庄外的田野上飘着春雾,轻薄乳白,似乎用手一捻,指尖就会滴下水来。阡陌、庄稼和出早工的农人在雾气中朦胧显影,成了早春的一件件道具,互相静默着,静默是彼此之间的语言。

  我家院子前面,是一片黑如油的土地,连洼地里的水都染成了黑色,与村庄其他田野的土色不一样,只有这一片是黑色的,这让我想起万里之外一片广袤的黑土地上,正发生着一场战争,那里的春天已经被枪炮声填满。风裹着一些凛冽,想退掉阳光的热情,但无济于事,菜园泥土上的小爬虫,村庄里苦楝树浓郁的花味,林里鸟群的喧吵,还有村妇坐于石堆上聊天的笑声,都与渐暖的春光交洽甚欢。趁着母亲的早粥还在灶火上沸着,我走出院门,走到更前面的田野上,站在水沟边,抽烟,四顾,哼两句歌,以方便春风轻易找到我,然后温柔拂面。

  门楣上的春联红纸墨迹还润,春风就催来了雨。小晴不几日,春雨洒落下来了,天地间敞开一片晕白,遮断了太阳的透亮,景象犹然暮冬。雨水渐渐加多,通往村庄外一条荒弃的土路开始发软,变得泥泞。这条土路我从小就熟悉,如同熟悉这雨,路的拐弯处贴着一丛小密林,茂盛、荫浓,里面供着一座石坛,常年见绑一条红布,人畜不近,每年春雨一淋,密林边野萝和刺竹就枝叶横伸,总是挡了一半的路,有赶羊的老人会挥起随身砍刀清除,年年如此。

  这条路,一直是我顽固的村庄记忆的一部分,岁月无法自动删除,像一部看过无数遍的老电影。那年春天,我就在这条路边的一棵鹊肾树下,一边踢着地上的小石子,一边着急地等我六叔,他答应今天带我去县城。想着他骑一辆高大的自行车,驮着我过一座跨河大桥进县城,遛人来车往、熙熙攘攘的街道,到解放路看工会玻璃橱窗里展示的时事图片,上那家叫春临的茶楼喝红茶吃烧饼,甚至进电影院看一场电影,我心里就不自禁地预演这样幸福的剧情,并升起一阵沦落繁华的兴奋。那天,我们在县城逛一圈后,吃了春临茶楼的烧饼,没有看电影,六叔又骑上高大的自行车驮着我回家,我们一路行,我一路问六叔下次啥时候再去县城,六叔只是用力地蹬车,在小声喘气中笑而不答。阳光在眼前闪耀,风在耳边呼呼掠过,很快我们就回到了这条连接村庄的土路,我又看见了土路拐弯处的小密林。

  现在,这条躺在春雨里的土路,已经和村前的水塘、好多无后老人离世后的房子一起被村庄忘掉了,大家也不愿意多看一眼。村庄里的人倒是新踩出了另一条土路,后来,铺上了水泥,承载着人和牛羊晨昏重叠的脚步,印上了经年雨水也漂洗不掉的车辙。人总是喜欢新的事物,喜欢之后就会与旧的对比,往往能对比出自己的喜悦来。这条土路,我每一次回村庄,都要去看看,但已经走不过去,它野草狂漫、灌木丛生、树木挺立,没有了空隙,偶尔窜出一条红冠蛤蚧,跟我点点头就惊慌逃开,它看不见我的小时候,我也看不见土路上野草灌木野蛮生长的过程,这跟世间的许多事一样,互相错开,只剩怀想。但这条路确实是连接着我的小时候,又从我的生活中穿了出去,直到我进入城市里讨生活,它才被我切换成每天在尘埃中奔忙的那些路。

  在春天的夜里,容易叫人想起遥远的事情。父亲在许多个春天之前离开了我们,小屋的灯下,母亲与我晚饭中,又絮絮叨叨说起父亲,大概说他掰指头算着节气种庄稼总是收成很好、人勤地早之类的旧事。我沉默地听着,碗里的饭粒被我扒个干净,灶坑里的柴火咝咝作响,父亲曾经与我一起坐在这个灶台前的小凳上,跟我说稼穑之事,我总是不耐烦,但一句“凡事赶早不赶晚”让我至今犹在耳畔。每年早春,田埂上一些花型碎小的花就急急开了,这个时节,父亲最上心的事就是插春秧,全生产队的人都会被他带起扑向秧田,农人的骂牛声和劳作间的说笑交杂响亮,把路过村庄的春天搅动了。只见秧田漠漠白水中的倒影,除了春日的蓝空和静悬的高云,就是耕牛和忙人,风涉野而至,吹皱一田春水,这些倒影就抖成了一帧帧滑稽的动漫。

  多年后一个阳光滂沱的早晨,我看到一张日报上有一则《南国春来早》的图片新闻:从椰林间透视过去,是几方秧田,田里散开着弓身插秧的农人,把报纸推远,这些人就成了一个个小黑点,我久久凝目,觉得此中的某一个小黑子就是我的父亲,他和那些庄稼人一起,在来到和归去之间,曾经赶早不赶晚地重复耕耘,几乎没落过一天劳作这门日课,像一棵春风中摇曳生长的稻禾,微小而真实。

  离开村庄,像离开一段单程记忆,登车往村外的路向前启程,就很快融进春日的白光里,绿色的田野与我的视线相碰的一瞬间,我突然有些感动,仿佛这个春天唯我独享。侧头看见路边田地里的一片芋头,它们擎起的阔叶在微风中如此安静,不语的生命内部,到底有多少生机蓄意待发,我无从知道。面对这个万物簇拥的世界,我更像一个随着寒来暑往移动的时间点,我愿意走近林泉鱼鸢,也愿意走进烟火,看见人间不寻常的光亮,在勃兴的盛世里朝花夕拾。

  渐入黄昏,车窗外,地平线被野草和树木的剪影遮住了,柚红色的残云与天际重合,渲染出一种红黄黑的渐变色。初春的暮霭下,一行白鹭在飞,天很快就黑透了,真担心它们迷路以致夜色把它们吞噬掉。我与这些孤独的飞翔者之间无法传语,只能目送它们远去,消失在万年依然的苍茫中。这个时候,我多想是它们中的一个,好俯瞰年关前后的万家灯火和人间忙碌。飞不出我心里的这一行白鹭,它们今晚要在哪里过夜呢?是在一片湿地里的芒花丛里,还是在哪座山中的一棵树上,或者就是一直在夜色中沉默而努力地摇翅?这些飞翔者的明天,会不会是一个曙光乍现的美梦?

  春雾袭来,若有若无地缠绕,隔着车玻璃,我抓不住它,这雾,多像我曾经青春的时光。按下车窗,我点起一支香烟,向这个也有点若有若无的春天道一声安好。

上一篇    下一篇
   第001版:头版
   第002版:要闻
   第003版:锦绣中国年·活力自贸港
   第004版:本省新闻综合
   第005版:“营”在自贸港“画”说新海南
   第006版:专题
   第007版:新海垦
   第008版:中国新闻
   第009版:文化周刊
   第010版:文化周刊
   第011版:文化周刊
   第012版:文化周刊
初春纪事
初见蜡梅花(外一首)
大唐除夕夜
和父亲办年货
《岁朝欢庆图》(国画)
春风十里不如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