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向以鲜
开栏的话
文学史上有成就者总会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被研究的多，被附会的也多。而近年来，最火的莫过于年近千岁的苏轼。作为北宋文坛巨擘，苏轼文学创作的方方面面和个人生活的点点滴滴，几乎都被梳耙尽了，甚至连他从哪里来、向何处去之类的前身后身的问题，都未能逃脱人们的附会。即日起，本版开设书写苏轼的专栏“轼纪风华”，特别邀请对苏轼有着深入研究的作家、学者，努力从权威史料里挖掘出更多更接近于真实苏轼的文化与生活的细节。
宋神宗熙宁七年（1074年）九月，南方的秋天，西湖上的荷花还能看见一些生机和绿意。快到不惑之年的苏轼收到朝廷批复，不得不从其无比眷爱的杭州出发，前往陌生的山东密州——心爱的弟弟苏辙，就在那个方向。苏轼一生中最割舍不下的，就是他的这个胞弟，之所以主动向朝廷申请从杭州调到密州，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想要离苏辙更近一点儿。
苏轼携着奶妈任采莲，第二任夫人王闰之，三个孩子苏迈、苏迨和苏过，侍女王朝云及几位仆人，向着北方濒海而行，途经湖州、苏州、润州、扬州、楚州，直赴新的任所。
当时的密州管辖范围比较辽阔，下辖诸城、安丘、高密、莒县、胶西五县，相当于现在的诸城、安丘、高密、胶州、胶南、日照、五莲、莒南、莒县等九个县市。密州的州治所在地诸城虽然偏僻，比不得杭州繁华，却并不蛮荒，其文脉起自虞舜，有着源远流长的经学传统，从孔子女婿公冶长到汉代名儒郑玄、师丹、伏湛，伏无忌、易学家梁丘贺，可谓人文荟萃代不乏人。至宋代，还涌现出张择端、赵明诚一类的艺术与学术明星。现代作家王统照、诗人臧克家也出生在这片大地上。
苏家一路晓行夜宿，历经三个月的车马劳顿，终于在这一年的十二月三日到达目的地。
苏轼在密州官衔全称：朝奉郎（正六品文阶官）、尚书祠部员外郎（礼部典祀官）、直史馆（兼衔）、知密州军州事（本职太守）、骑都尉（勋）。一句话，就是密州的行政及军事长官。这也是苏轼到地方上做官，一次罕见的升迁，并且首次掌印一把手。其他时候，不是从朝廷贬到地方，就是从一个并不太好的地方，放逐到另一个更差的地方，所担任的地方官职越来越小，小到完全没有，成为一位连普通人也赶不上的罪人。
苏轼一直视密州为其心灵的第二故乡，常常觉得密州的山山水水和故乡有很多相似之处，看见密州的障日峰，就仿佛看见故乡的峨眉山：“长安自不远，蜀客苦思归。莫教名障日，唤作小峨眉。”熙宁九年（1076年），苏轼在密州作《寄黎眉州》诗，怀乡病又开始泛滥：“瓦屋寒堆春后雪，峨眉翠扫雨余天。”
从某种意义来看，密州可以视为苏轼人生与写作的分水岭。密州之前的苏轼，虽然也写过不少优秀的作品，但密州之前的苏轼，还不能称之为真正伟大的诗人。苏轼在回顾其一生的写作时，亦持类似的看法。
到达密州任上，恰值人患（盗患）与自然灾害（旱蝗）交炽之际。林语堂说：这是苏轼最沮丧的时期，诗人在最悲哀的时候却写出最好的作品——天下第一首真正意义上的豪放词、天下第一首深情绵邈的悼亡词、天下第一首让所有的词都相形见绌的中秋明月词……全部诞生于密州。在密州，苏轼内在的复杂和缤纷开始展露：他是如此猜不透，如此纯洁无瑕，如此的内圣而外王。
有一天，苏轼梦见了三只动物。苏轼迷惘地问：我是谁？麋鹿低头吃着青草：你是令百世景仰的诗人，野性又自由的诗人。仙鹤展了一下翅膀：你是善于幻想的道德家，一直想飞到天上去。仁兽麒麟盯着苏轼的脸：你还是了不起的政治家，最放不下的是苍生。苏轼半梦半醒：我什么也不是，我是我自己，我就是苏轼！麋鹿：你啊，比大海的珍珠还要完美。麒麟：你啊，比地下的琥珀还要芬芳。仙鹤：你啊，比天上的明月还要明亮。苏轼惊觉，身上落满清凉的月色——密州的明月，从此成为天下最澄澈，最富于想象力的一轮光芒。
明月要展现其美与力，离不开人类的建筑。苏轼对于建筑怀有浓烈的兴趣，具有专业水准的空间美学，一直令苏轼引以为傲。到达密州的次年冬天，亦即熙宁八年（1075年）十一月，作为太守的苏轼带领密州人民扑灭蝗灾迎来一个小丰年之际，终于有机会相中一处高地，一展其营造的匠心。那块高地当地人称北台，实际上是密州北魏时期筑就的旧城台。经过一番测量和设计，很快进入施工程序。不久，一座全新的，背北面南的观景台耸峙起来。筑成之后，苏轼请时任齐州（济南）掌书记的弟弟苏辙取个名字，苏辙从《道德经》“虽有荣观燕处超然”一句获得灵感，命名为“超然台”。
苏轼收到苏辙的书信后，迅速作了回复。根据苏轼所作《超然台记》和后世的相关记载，我们大体可以复原密州这座并不怎么壮丽，却翼然于中国文化史上的台榭形象：台高三丈，台面略呈梯形，前沿东西长八丈，南北宽七丈余。台壁基础为花岗石条砌成，高六尺许。台壁正中偏上镶嵌着一块高五尺余宽二尺许的青石板，阴刻“超然台”三字，刀法浑圆凝重。台阶均为石条铺成，砖砌护栏，起阶西北向上抬升四十级，贴壁留一小台，石级至此转向北面，约升十级，再转向西边，升三级，过一门楼，即至台顶。自门楼起，沿东南西三面砌成三尺许高青砖花墙。到了明代又有所增葺。
苏轼为密州人民所筑就的超然台，就其深远影响而言，完全可以和因陈子昂登临而名扬天下的幽州古台相提并论，堪称唐宋时期最为著名的两大诗意景观。超然台落成之后，即已超越时间和空间的限制，成为北宋之后中国诗人及士大夫的精神台地。
现代诸城诗人臧克家深情回忆过儿时印象中的超然台：记得在“高小”读书的那几年，每当假期、闲日，便与二三同学悠然散步，登上“超然台”去览胜。“台”在城东北角，走近时，“超然台”三个石刻大字便在高处炫耀。据说原系东坡亲笔题记，后来被调换了。但就字迹看来，还是东坡风味的。“台”曰“超然”，是子由命名。知兄莫若弟。何况哥儿俩手足之情极厚，相知甚深，又同时是文章高手，驰名当世如双峰并峙。子由想来，对于东坡，这个名字是最适当的，是他精神的写照，“超然”的，不是这土台子，而是东坡他本人。
苏辙预感到的那篇伟大的作品，就要诞生了。
超然台筑成的第二年，熙宁九年（1076年）中秋，苏轼和同僚携着酒肴登上超然台。当人们都沉沉醉去之后，空旷的台上，独自醒着的苏轼显得格外孤独。席地坐下，秋夜的花岗岩石板，一种透骨的凉意，沿着双腿上升到腰部、脊柱、脑部，并迅速传遍全身，苏轼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触电一般，苏轼猛地站了起来，就在那一瞬间，苏轼被打开了，身心一片通透。超然台也打开了，变成一座没有边界没有起始的灵台，时间消失了，空间消融了，连他最牵挂的弟弟苏辙，也越来越遥不可及。
超然台上，浩大的月色之中，似乎只有苏轼一个人。
云淡了，风轻了，世界安静了，所有的烦恼或喜悦，都被洗净。
在巨大的寂静之中，苏轼渐渐感受到一种内心的空明和澄澈。包裹着苏轼的明月，密州的明月，超然台上的明月，如同透明的水波，将苏轼的身心轻轻托举起来，托举到高不可及的地方，那儿更加寒冷。苏轼高擎酒杯，振臂欲飞。不知何时，苍凉的密州猫腔响了起来，带着一种原始的野性之美。
中国诗歌史上最重要的诗篇诞生了！
起初是苏轼一个人在脱口朗诵，接着又像是苏轼与苏辙两个人的合诵，后来便是一帮透明的天才诗人们在群诵：有男声，有女声，有老人的声音，有儿童的声音，甚至还听得见外国人的声音……不朽的明月，越过密州的山山水水，照耀着古和今。
《水调歌头》
——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
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月色之中的苏轼蓝袍纶巾，白面青髯，白袜去靴，一手捧书，一手扶膝。
我们的苏轼坐在超然台上，坐在明月之中，掠过众人，和明月一起冉冉升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