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韩国辉

　　编者按

　　电影《雪豹》是青海已故导演万玛才旦的第8部电影，也是万玛才旦的遗作，被誉为“内蕴深厚的生态电影”。该片于2023年9月6日在第80届威尼斯电影节非竞赛展映单元首映，4月3日，该片开始在影院上映。

　　万玛才旦的电影和小说，总是充满象征和隐喻；充满梦境、魔幻、现实之间的交错与映射。雪豹是雪域高原的化身，是大自然的智慧。万玛才旦所探究的深度与高度，远远超越生态环境保护、人与自然和谐的层面，他是一个怀有大痛、大爱、大悲悯的人，他在寻找人类社会观念与自然界之间的关联，他的电影，一直在思考这种关联的断裂、错位和重新构建。

　　《雪豹》以凛冽的雪域高原为背景，讲述一只雪豹咬死牧民家的九只羊，不同价值选择的人们因“杀豹”或是“放豹”产生矛盾冲突，一个关于人性与灵性、生命与信仰的故事。

　　电影上映后，引发了大家对导演万玛才旦的集体缅怀。本版亦特别邀请他的同行、纪录片导演韩国辉撰文，以修辞的方式纪念这位胸怀大爱的藏族导演。

　　所有人都觉得我认识万玛才旦，我们的工作和生活有很多交集，共同的朋友也很多，但我们并不认识。去年初在策划《西藏人文地理》选题时，本来要做的一期专题，是关于藏地新浪潮电影，当时准备采访万玛才旦。作为藏地新浪潮的领军人物，他是藏地电影的领路人。可惜，现在要做的话，成了一期缅怀专题。

　　万玛才旦是真的在拍电影的。这话说起来有点奇怪，特别是在这个时代。他太难得了。这个藏族导演从来都坦坦荡荡。他的电影，你要喜欢就喜欢，不喜欢也没关系，没有谄媚，也不取悦。但是他又从不尖锐，娓娓道来，温柔得像一个父亲，他是很多年轻电影人的师长。大家愿意给他投钱做电影，明明知道可能这部电影会赔钱。

　　他是安静的，并且把安静一直持续到生命的尽头，他的片子里，没有那么多的大起大落，也不浓烈，只是淡淡地把藏族人的电影带到了世界面前。大时代里的小人物，平凡的人，平凡的故事。他没有仰视过任何一个喇嘛，也没有俯视过任何一个庸人。在冷色的调子里，是他骨子里的悲悯，他在用自己的母语，拍世界的故事。

　　我是纪录片导演出身，对于这样的记录性质的故事有一些执念，这样的平铺直叙，这样的琐碎，却于无声处起惊雷。毫不夸张地说，这样的震动其实更能打进心灵的深处。他是作家，所有的电影都是自己写的，这会让我想起是枝裕和。构架也好，情节也好，都完整得不得了。令人羡慕啊，他们的作品和他们的灵魂一样，是一块完整的玉。

　　大家说，万玛才旦深刻生动地讲述了藏族人的故事，我不同意。其实，万玛才旦最好的地方是模糊了人的差别，什么藏族和其他族，什么藏区和非藏区，统统抹掉。这会让我想起《静静的嘛呢石》里，喇嘛是小朋友，活佛也是小朋友，他们一起看《西游记》。他在影片中平静地讲述着新时代藏族传统文化与现代文明之间的故事。纵观他的电影，充满了一个又一个的选择，人的选择，众生不同诱惑时候的不同选择。应该怎么办？总要做出选择，而且，仅仅是选择，没有对错。

　　万玛才旦的影片很多结尾都是开放式的，只记录不评论。如果说他通过影片给出了答案，那就是一种大爱，见天地、见众生，而后得见自己。万玛才旦的电影让我们看到：原来还有人这样生活，也还有人这样去爱。在他的故事里，信仰中收获了内心的坚定，故事里挖掘了柔软的人性，所有的触动都是立体的，万玛才旦是有信仰的，可以理解为宗教信仰，也可以理解成一个更加抽象的信仰。他的电影像一颗颗孩子的眸子，在小孩的眼中，这个世界的色彩没有那么多不同，只有当我们长大了，拥有了立场，拥有了更多知识，才开始产生了那么多基于认知的判断。世界从没改变，是我们选择了看自己喜欢的世界。这又会让我想起阿巴斯，想起那股子带着炊烟味道的乡愁。

　　《塔洛》就是这样一个故事，一个找不到老婆的藏族牧羊人久居深山，阴差阳错，他在进城换二代身份证的时候，对一个在发廊工作的女孩动了感情，一激动，这个男人把老板的羊都卖掉了，他早就受够了这个老板的欺压。就在他要和心爱的女人开始新生活的时候，女人卷走了他所有的钱，这个牧羊人又静静地骑着车回了深山。我曾经对这个结局颇有微词，感觉善良的牧民被无良的发廊妹骗财的故事太俗套。但或许这就是生活，就是人生，在生活和人生里，人会贪，会恨，会死，也一样会像这样被骗。

　　如今，我们永远地失去了万玛才旦，但如果按照他的方式来理解这场死亡，我想，或许，我们什么都没有失去。在万玛才旦的鼓励和提携下，越来越多的藏地人才出现在影坛，扩大着藏地电影市场影响力。曾在《静静的嘛呢石》和《寻找智美更登》里担任美术设计的松太加，其作品《阿拉姜色》获得上海国际电影节评委会大奖；《塔洛》的执行导演拉华加的作品《旺扎的雨靴》在First影展（国内一个专注发掘、推广青年电影人及其作品的电影节形态服务平台）拿到最佳导演奖；万玛才旦的儿子久美成列的《一个和四个》曾入围东京国际电影节主竞赛单元。

　　令我遗憾的是，万玛才旦的遗作《雪豹》最近在上映，我看了一下，票房只有200多万元，估计又是一部赔本的作品。可是又能怎样，今天票房大卖的电影，若干年后我们还能记住几部？而万玛才旦的电影，一定会被大家铭记。

　　人物档案

　　万玛才旦（1969年12月~2023年5月）出生于青海省海南藏族自治州贵德县，先后毕业于西北民族大学、北京电影学院，内地导演、编剧、制作人。

　　1991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1997年，小说《诱惑》获得海南藏族自治州首届文学作品创作评奖二等奖。1999年，小说《岗》获得第5届中国当代少数民族文学创作新秀奖。

　　2002年，编导个人首部短片《静静的嘛呢石》，获大学生电影节第4届短片竞赛单元专业组剧情类优秀奖。

　　2004年，编导35mm彩色短片《草原》，获第3届北京电影学院国际学生影视作品展中国学生最佳短片奖。

　　2005年，自编自导剧情片《静静的嘛呢石》，获第25届金鸡奖最佳导演处女作奖。

　　2011年，执导剧情片《老狗》，获布鲁克林电影节最佳影片 。

　　2014年，执导剧情片《五彩神箭》，为第8届FIRST青年电影展的开幕影片。

　　2015年，凭借执导的剧情片《塔洛》获得第52届台湾电影金马奖最佳导演奖提名，颇受关注。

　　2018年，执导剧情片《撞死了一只羊》，获第75届威尼斯电影节地平线单元最佳剧本奖。

　　2020年9月，获“2020南方文学盛典”“年度小说家”荣誉。

　　2022年7月，自编自导的剧情电影《雪豹》拍摄完成。

　　2023年2月，自编自导的藏地题材电影《陌生人》开机。

　　2023年6月，监制并编剧的公路爱情片《藏地白皮书》杀青。

　　2024年4月3日，电影《雪豹》上映。

　　（杨道 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