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吴辰
苏东坡有云:“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他的一生也确实做到了如此洒脱。苏东坡暮年虽遇赦而北还,然而一路辗转,也并没为子嗣留下太多财物,但是,颠沛流离之中,苏东坡却在所经之处留下了不少亭台楼阁,为时人共享,任后人纪念,而后人又因着对苏东坡的怀念修建了更多建筑,累世迭代,蔚为大观。若苏东坡泉下有知,恐怕也会抚掌大笑,本是随性而为,无心插柳,奈何柳已成荫,且下自成行。
超然台上,千古风流
苏东坡不仅是个文学家、政治家,更是个杂家,琴棋书画、金石文玩自是不在话下,在当时文人雅士所不愿为之的庖厨之事、土木工程等方面,苏东坡也颇有建树。在全国各地,有许多地方都有苏东坡主持修建的建筑,有些已经成为遗迹,而有些经由历代修复,存留至今,吸引着仰慕苏东坡的四方来客。
提起山东诸城,可能就连资深的“驴友”也未必一时能想起当地有什么景点,但如果说起密州,那恐怕连还在上小学的小朋友也会想起那句“老夫聊发少年狂”,古时的密州,正是今天的诸城。在苏东坡治下的密州,父老乡亲安居乐业,作为一方主官,苏东坡颇为得意。密州境内有北魏时期的旧台,倚城墙而建,紧邻苏东坡寓所。为便于登台远眺,苏东坡将其稍加修整,后常常与友人“放意肆志”,而放眼四方,虽曰观景,实为查政事,登高台可一览自己治下的密州,苏东坡的“超然”,或在于此。苏子登台,思太公齐桓旧事,想卢敖韩信典故……到底是弟弟苏辙最懂东坡,作《超然台赋》,以谓之名矣。
自苏辙将此高台命名为“超然”,其江湖地位也真的“超然”了起来,前有苏辙的《超然台赋》、苏轼的《超然台记》,后东坡又于此台之上写下了《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雪后书北台壁二首》《望江南·超然台作》,不同诗作中寄寓着不同的喜怒悲欢,却留下了“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老病自嗟诗力退,空吟冰柱忆刘叉”“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等名篇佳句为后世所传颂。
出于对苏东坡的喜爱,后世人也常登临超然台,写出《聊斋志异》的蒲松龄是山东淄博人,年轻时也曾登上这座高台,观览苏东坡《超然台记》中所书的马耳山,感叹“学士风流贤邑宰,令人凭吊自徘徊”。值得一提的是,在元末,有一位名叫李崇仁的朝鲜高句丽王朝诗人曾经来到中国,也被东坡旧事所吸引,登上超然台,作诗曰:“一片高台耸半空,摩挲短碣认苏公。风流人物今安在,寒雀疏林夕照红。”其诗多有化苏子“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之意。
黄楼治水,情系万民
黄楼在徐州,而徐州古时常因黄河而遭水患,苏轼在离开密州之后,便到了徐州,刚到徐州,便赶上了一次大水灾。苏辙在《黄楼赋》中记道:“熙宁十年秋七月乙丑,河决于澶渊,东流入钜野,北溢于济,南溢于泗,八月戊戌,水及彭城下。”仅从这一串密集的文字中,后人就能想象到当时景象之危急,而苏东坡,这位平时悠哉悠哉的文士此时却“以身帅之,与城存亡”,他指挥民众有条不紊、齐心合力,共同抗击水患,并高筑徐州城墙,用木料筑起堤岸,水患旋解。
苏东坡冲在一线治水,可以说是置生死于度外,水退之后,百姓对苏子的感情又进了一步,为了铭记这段惊心动魄的经历,便在徐州东门上修建了黄楼,黄楼者,之所以以“黄”名之,是由于此楼因治水而生,便“垩以黄土”,取“土实胜水”之意。
黄楼建成之日正值重阳,苏东坡邀请众宾客登楼相聚,俯身下视,仍见当日水患的遗迹,一些被水流冲来的树根仍挂在树上,而枯死的螺蚌还躺在岸边,不禁令人唏嘘。收拾心情,苏东坡邀请朋友们饮酒赋诗,并把弟弟苏辙所撰写的《黄楼赋》刻在了石头上。苏东坡显然对水患仍是心有余悸,“去年重阳不可说,南城夜半千沤发”,而座下宾客则一面盛赞苏子爱民如子,一面惊异于黄楼的巍峨,郭祥正有诗云:“君不见彭门之黄楼,楼角突兀凌山丘。云生雾暗失柱础,日升月落当帘钩。”而在这巍峨的高楼背后,则是“苏刺史”为君分忧、为民尽责的一片赤诚。在黄楼上,秦观、贺铸等人都留下了自己的诗句,高楼虽高,然而苏子之德高若山岳,令人仰止。苏东坡本人对徐州治水一事也十分骄傲,在一段时间之后,他还念叨着“异时对,黄楼夜景,为余浩叹”呢。
数百年后,作家林语堂在书写《苏东坡传》时,专门辟出一章曰“黄楼”,可见这处楼台在苏东坡生命中的重要性,而如今,人们到徐州时也一定会前往黄楼去瞻仰东坡遗泽,文人骚客竟能行禹王之事,这也堪称是一段佳话了。
白鹤居中,造化作弄
苏东坡命途多舛,在被贬谪的路上,他不得不告别了超然台、告别了黄楼,告别了书生意气、少年轻狂以及前半生的功业,也不得不告别百姓黎民对自己的爱戴与不舍,不觉中,只身飘然到了惠州。
惠州东江边有一白鹤峰,白鹤峰上有一块空地甚得苏东坡之心,苏子几乎是倾其所有,买下了这块可以聚族而居的地产。苏东坡将房子分出了二十个室,将厅堂命名为“德有邻堂”,将书房命名为“思无邪斋”,而这整个一处居所,则因白鹤峰得名,曰“白鹤居”。想必此时的苏东坡已经生出了终老惠州之意,自己只愿意做一只闲云野鹤,不愿再去过问那些人世间的是是非非了。
苏东坡在经营白鹤居时不可谓不尽心,或许是他觉得自己已是垂垂老矣,在选择庭院树木时,他甚至不愿从树苗栽起,虽说是十年树木,可苏子已经无力再等十年。比苏东坡更着急的是王朝云,虽然只是侍妾,但她与苏子早已是忘年的知己,至于“学士一肚子不合时宜”这样的话,恐怕也只有王朝云能够讲得出了。此时的王朝云,和苏东坡一起南迁惠州,在白鹤居即将修成之际,却因水土不服抱病辞世,这给苏子造成了巨大的打击,苏王两人相知,白鹤居中不知有多少设计是为了王朝云,而终究,她还是没能住进新居,可堪一叹,后人为纪念王朝云,往往将白鹤居称作朝云堂。
而至于苏东坡本人,则欲终老惠州而不可得,在入住白鹤居之后仅仅数月,便又被贬谪,这一贬,就到了琼岛海南,虽然成就了海外东坡的一段传奇,但白鹤居中苏子与王朝云的际遇却实在是令人扼腕。有些建筑,其意义不在于巍峨高大,而在于修筑者的用情至深。
苏东坡曾说:“君子可以寓意于物,而不可以留意于物。”苏子所留下的建筑,说到底也不过是“物”之其一罢了,但是,有了苏子的德与情,这些建筑便不再是俗世间的死物,而是一种生命与文化的寄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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