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路生
老宅的角落里,摆放着一口老水缸,大圈口,溜肩,鼓腹,足渐收,古拙苍老,皮质灰中带紫,敲之有铿锵之声。
家里的水缸,置于厨房中,少年时,夏季放学回到家,扔下书包,口渴了,走到水缸旁边,拿起水瓢大口喝水,咕噜咕噜的喝水声,被奶奶听见了,她佯骂:“三煞仔,慢点喝,急了,这水会卡喉咙的。”我只顾仰头喝水,听到这句话,“扑哧”一声笑了,谁知这一笑,喉咙真的被水噎着了,紧接着连咳几声,胸口如一块石头压得严严实实,人却慌张了起来。奶奶见状,不停地轻拍我的后背,心疼地说:“孙子啊,吃龙肉么,这么急着喝水啊。”待我慢慢缓了过来,抹了抹嘴角两边的水渍,领口有些许潮湿了,我抬头说,“谢谢奶奶!”奶奶摸一摸我的头,目光里充满了慈祥和怜爱,她轻抚我的小手,说:“往后喝水,千万不能急啊。”
那个年代,乡人做饭,都是到村边的水井去挑水。农忙时节,放学回到家里,我到厨房挑出一对水桶,到井头去挑水。水桶是黑盐木做成,浑身黑不溜秋,水桶挑在肩上,已有了些许沉甸感。我的练肩活,就是从挑水开始的,刚挑水时,肩头承受不了满桶的水,便挑半桶水,一步一个脚印将水挑回家。倒水进缸时,水桶太重,我提不动桶子,奶奶便叫我停下活儿,由她来接着干。她用一个大水盆,舀水倒进水缸里。我看见她每舀一盆水,右手总爱往后腰眼捶打一二下,我暗暗吃惊,与她对视时,她总是报以微笑,我却泛起隐忧。记得第一次挑水后,双肩微红,过了第二天,疼得我呱呱叫。是奶奶找来草药,捣碎,敷上。三天后,我的肩膀就不疼了。随着年龄的增长,读初中时,我可以担一担水了。
我九岁那年,夏季,天大旱,井水水位急剧下降,全村人饮水困难了。大家都节约用水,每天,缸里的水仅占缸膛的三分之一,不再如往常一样满水。妈妈眉心紧锁如一条铁链打了个死结,奶奶坐在灶台前,浑浊的眼光里多了一份忧愁。我怕她闷心闹出病来,持一荔枝木棒,敲击水缸,水缸很听话,发出“当,当,当”的悠长的颤音,缸的状态不一样,发出的响声也不一样,以前盛半缸水时,它发出的声音是“咚,咚,咚”的声音。如今,它盛水更少了,发出“当,当,当”的沉闷之声,那声音,似我饥饿难耐之时的嚎哭。奶奶眼眶里潮湿了,她一下子把我搂进怀里,接过荔枝木棒,往缸口击打,她一边敲击,一边唱起民谣:“侬侬有水吃,孙子快长大……”后来,奶奶告诉我,那天,我是在她的怀里慢慢入睡的。
上个世纪90年代初,村里建起自来水塔,不再用老水缸储水了,奶奶摸着老缸口,喃喃自语:“老缸,你退休啦,我孙子也不用担水受累了……”她捶了一下腰眼,才让我将老水缸搬了出去。老水缸虽然光荣“下岗”了,但仍发挥其“余热”。奶奶去自留地里砍下香蕉,放进老水缸里,铺上三五枝沉香树叶,点燃蓬松了的椰衣壳,投了进去,见到点燃后的椰衣壳冒出袅袅升腾的一股浓烟,奶奶将缸盖合了上去,一缕缕浓烟从缸口洇出,奶奶塞进湿过身的布条,把缸口围得密密实实了,没有余烟跑出来游玩,她才放心离去。此后几天,奶奶和我天天到老水缸边上看一会儿,闻闻从缸里飘逸出来的淡淡的清香。到了第五天,奶奶揭开缸盖,一股浓烈的沉香叶的独特味儿,立马向四周漫溢开来,直冲我的鼻腔:“奶奶,好香的味道呀。”拿到弧状的熟香蕉,只见金黄色的蕉皮,诱色可人,奶奶把一根香蕉慢慢地剥开皮,露出白中带黄的蕉肉,四周布满一圈一圈的环状白丝带,闻其蕉肉身,带着一丝丝淡香。奶奶将香蕉送到我面前,叮嘱道:“侬侬先尝尝鲜。”我咬了一口,顿觉蕉肉糯软,甜中带香,舌根葆有难言的兴奋感,果然是好味道。“好吃吗?”奶奶又剥开一根香蕉给我。记得那天,我一连吃了三根香蕉,肚子胀得连午饭都免了。
采摘胡椒季节,母亲将老水缸搬了出来,置于院里的前庭,她将三百余斤黑胡椒倒进水缸里,再注满水,泡胡椒的慢工细活便从此开始了。三五天过去,缸里发出一阵阵的胡椒酸臭味,我开始厌恶起水缸,叫母亲赶紧搬走。母亲说她力气小,搬不了,我大声地与母亲吵了起来。奶奶听到我的吵闹声,几乎是吼道:“孙子,你别胡来呀。”这是奶奶第一次对我发出警告,看着奶奶脸上的肌肉猛抽了一下,我就知道她真的对我发火了,心里就有了一丝懊悔感。老水缸仍置于庭院中。此后的日子,我常常看见奶奶拄一根拐杖,到老水缸旁转转看看,即使是在烈日下,她也爱去转悠,她头上那团白发,被风吹拂着,似一坨椰子肉,纯白得分外耀眼。
奶奶晚年得了大病,她叫我将空置的老水缸搬进她的横屋卧房,我不知道她这是何意。直至有一天,我抱着三岁儿子进屋,她拿起荔枝棒,往老水缸口轻轻一击,发出“当,当,当”的清脆之声,儿子的目光被她的击缸声吸引了过去,瞪大眼睛往缸口观望,她又唱起那首熟悉的民谣:“侬侬有水吃,曾孙快长大……”关于老水缸的种种往事,在我的记忆中并没有被抹去。花开花落间,几十年过去了,奶奶在老水缸前徐徐晃悠的身影,如今只能在我一次次的追忆中显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