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离响
白雪铺满了整片大地,山野静寂。我走在父亲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厚厚的棉服加重了我跟上他的难度。我们之间大概有十米的距离,我跟着前面的一串脚印,也在雪地上留下一串脚印。我转头看向不远处的山,山腰上有一棵挂满霜雪的大树,上面或许有乌鸦的窝——关于冬季的记忆就是这样的,模糊又清晰。有时候,我会产生怀疑:这是不是真实发生过的呢,还是我的构想。
这断章式的场景充满了隐喻,固执地扎根在我的记忆里,只要回忆童年,它就是序幕,而序幕之后的主戏却几乎全都是模糊不清。这简短的童年片段中满是孤寂,成了我生命的色调。
有多少年没回到北方看雪了?心里竟然也没有任何期待。
说起雪,有难度一点的娱乐是滑雪,日常化的玩乐是堆雪人。
堆雪人?多幼稚的快乐,轻飘飘的,没有实际意义,我是不会主动想参加这类小孩子的游戏的。这也是我的悲哀吧,无法享受简单的快乐。
为什么记忆里充满了贫瘠?缺少饱满?这是我自己的生命底色还是时代给我的生命底色。
每到冬季,我总是缩在海岛上,享受独有的温暖。这里没有天空中的大雪纷飞,没有白雪覆盖大地,就连秋天的一地金黄都没有。我无需转变情绪来适应季节的变幻,任凭自己沦陷在一种恒常的状态里。
熟悉了一个城市的气候,就像熟悉了一个家的气氛,我把自己都调成了海口冬日的节奏。准备好了抱怨多情的冬雨,湿淋淋的回南天。
在我的记忆里,海口的冬季常有绵绵的冷雨,而今年这冬雨仿佛也收敛了自己,或是天空收敛了下雨的冲动,我忍不住想:世界的悲伤也不明显了,就连自然都学会了克制。我会产生这样的臆想,无疑是人类独有的浪漫主义,任谁都无法压制人类共通的情绪。
海岛承载了我近二十年的岁月,以至于我从没想过要离开。我也真正地长在了海岛上,生命的根须向山海深处扎了下去。
我熟悉海岛上的每条高速公路,最爱秋冬季节的西线和中线。西线的冬季有苍茫感,一片宽阔的原野,杂草丛生,风情仿若北方的草原,虽然只是仿若,也让我动容。橡胶树会落了叶子,以灰黑色的勇气成片地傲然站立山野,在一片绿色的大背景下凸显了出来,制造了岛上风景的视觉冲击力。这些从远方来的树种,跟移居到海岛上的人一样,无论多么融入本土生活,还是带着别样的性格。
若是走中线,路两边山脉起伏连绵。我喜欢开着车从后视镜中看风景,镜中的风景有油画一样的质感。随着汽车的行驶适时改变画面,这样就让每一个画面都极其值得珍惜。
大概两年前,我每日开车在路上奔波,晚上住进不同的酒店,第二天一早又出发,如果时间充裕,我会在晚上到酒店周边随便走一走,有时住山里,有时住小镇,有时住繁华的街市,记忆最深刻的是在陵水的一晚。安静的街道上停满了全国各地车牌的汽车,路边的店铺亮着灯,行人却不多,有点剧情片的影视风情,我忍不住感慨人类生活的神奇,人们从四面八方越过海湾来到这一个安静的小镇上,却不出现在小镇的街道上,都各自隐在生活深处,让这海岛小镇有了别样的力量,让我也对生活充满了好奇和希望。
我爱海岛上不紧不慢的生活。植物有步调地生长,果实按部就班地成熟。咖啡豆会在春节前后成熟。这是海岛冬季里的重大收获之一。
咖啡树是我非常喜欢的植物,我所钟爱的咖啡就来自这种不高大也夸张的树。红红的咖啡果惹人喜爱,而更让人惊喜的,是成果前那一树洁白的咖啡花,丰富的花香从纯白轻盈的花朵中释放出来。
多年前,我无法享受海南咖啡醇厚的苦感,现在却能细细地品味,从中品出生活的真意来。热情的咖啡师会向客人介绍:海南咖啡有大麦茶感,还有可可、焦糖、黑巧、坚果风味。
这是一小口海南咖啡就能包含的丰富味感,是大地和植物给人们的神奇礼物,喜欢咖啡的人总能在这味感中领悟自己对生活的态度。
我喝咖啡时产生的感触里一定暗合了对过往的回想,这回想里还常浮现出在遥远的北方那白雪覆盖的山野,山野中有静静的村庄,多少人的一生就交付给了无法移动的村庄。我从草原上的村庄里移动出来,也终有一份情思留在北方的雪野上,那雪地里的脚印就是永恒的证明。
我有爱自然、爱故旧的能力,是因为人类本就有这样的特质。这是多高尚和值得骄傲的特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