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明斋

　　书法家临帖，眼睛里全是字的结构、线条、顿挫、锋芒、笔势以及用墨的技巧等。我有一位书法家朋友，据他自己说，每日黎明即起，洗漱毕，饮清茶两盏，燃沉香一支，立于案前静静地临帖一小时，然后放下笔来，端详着所书内容与款式，便觉神清气爽，浑身脉络贯通，手臂坚实有力，腿脚也沉稳矫健，全天都会精神饱满，心情舒畅。如此，数十年如一日，除特殊情况之外，雷打不动，现他已年逾古稀，仍然黑发如墨，面容红润，声似洪钟。

　　临帖的另一种表现形式是读帖，因为手头并没有笔墨纸砚之属，便持帖在手，反复审视，然后用手指在空中点捺横竖，起承转合，口头喃喃自语，手指左右逢源，得意处仰天大笑，会心时颔首莞尔，远远望去仿佛一位失恋了的情种在那里指天画地。书法家遇见好的字帖，痴迷如此，专注如此，令人赞叹。

　　我不懂书法，但并不妨碍对于字帖的喜好，这并非附庸风雅，确实发乎真情。早年间逛北京琉璃厂中国书店，见有《兰亭集序》神龙帖出售，不假思索径直购置而归，回到家中，端坐案前，展帖诵读，“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顿觉尘虑尽涤，俗念远遁，脑清目明。

　　2012年元旦到台北故宫博物院参观，肃立在橱窗中展示的颜真卿《祭侄文稿》真迹前，反复诵读，再三品味，直到闭馆的铃声响起，工作人员提醒要抓紧时间离开，才依依不舍而去，临走还不忘购置一册影印发行的这幅字帖，在扉页处钤印留念。与书法家有所区别的是，我更看重的是文稿的内容，是字里行间所表达出来的人间至情。

　　近读王羲之《奉橘帖》，见其写道：“奉橘三百枚，霜未降，未可多得。”寥寥十二字，反复品味，觉得其中寄寓着无限的深情，读来令人鼻酸，泪目。当下社会，尽管物流便捷，但为了长途运输的需要，橘子熟到七八成时就必须采摘下来，然后经过筛选、保鲜、分拣、装箱、运输等环节，进入销售市场。买回家中，虽然看着也很饱满红润，但吃起来总觉得口感不佳，有一股酸涩的味道。最为好吃的橘子是长在树上，自然熟透且经过霜打之后的，用手一剥，皮不附瓤，含在嘴里，其甜似蜜。如此口福，只有种植橘树的人家才能享受得到，估计王羲之也是亲自品尝过的。不过，要吃到经过霜打的蜜橘，是须有些耐心的。所以，王羲之在写给好友的这封书信中，带着歉意说，送上橘子三百枚，此时天还没有下霜，暂时只有这么多早熟的，无法再多了。言辞恳诚，不落俗套，潇洒从容，亲切自然，魏晋风度，大概如此。

　　王羲之的《采菊帖》也写得很令人神往。重阳采菊，其俗已久，到了魏晋时期，已经蔚然成风。陶潜诗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千古传诵。王羲之在该帖中写道：“不审复何以永日多少，看未，九日当采菊不？至日欲共行也，但不知当晴不耳？伦等还，殊慰意。”显然，这是写给老朋友的一封短札，意思是说：不知如何消磨这漫长的时日？（阁下你）查看了没有，九月九日应该去采撷菊花了吧？到时候我很想和你结伴而行，只是不知那一日天气是否晴朗？（从弟）敬伦一行外出归来，甚是欣慰。诵读如此情趣盎然的书帖，只恨风雅渐远，觌面无缘，难聆清音，至为憾事。

　　众人多津津乐道于苏轼的《寒食帖》，诗好字好，风流蕴藉。其实，唐代的颜真卿也为后人留下一幅《寒食帖》，同样文佳字美，令人击节叹赏：“天气殊未佳，汝定成行否？寒食只数日间，得且住，为佳耳。”大意是说：天气真不好，你是不是一定得走呢？过几天寒食节就要到了，若能够多住几日，我看也是很好的选择啊！称对方为“汝”，应是颜真卿的小友或晚辈。但是，并不因为对方是年轻后生，便摆出一副盛气凌人的臭架子，而是态度和蔼，话语谦和，情感真诚，如旭日春风般暖人心怀。该帖仅有二十二字，却写得一唱三叹，温婉雅致，不作强人所难之语，没有客套应酬之词，轻轻落笔，情到意到。读了该帖，更能体会到颜鲁公不仅有清正刚肃的松柏情操，也有着桃李春风般的生活雅趣。唯其如此，方不愧千年一遇的杰出人物，其人品书品均可作高山仰止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