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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雨、傩与屈原

  ■ 瓜翁

  湘楚之地较北方多雨。抵达溆浦时,友人说阴雨缠绵了好几个日夜。氤氲之中,草木饱吮雨雾,叶子胀满墨绿,焕发清灵生机。山居窗棂上凝结着水珠,圆润饱满,点点灿然坠落青石阶,溅起平平仄仄的清脆回响,似玉磬敲出宫商角徵羽的韵律。

  颜色青黛处,雾气自谷底升腾,忽聚忽散。雨脚细密,渗着几分清寒,“入溆浦余儃徊兮,迷不知吾所如”,触景不仅能生情,亦能生文。想象被放逐的屈原,形单影只,瘦削而高的身影,被竹杖拉长,踏过土阶,走上高坡,迈向原野。他的足迹,或许就隐没在我周遭的某处。山径湿滑,竹杖点地有声,偶尔有鸟雀鸣破大雾而来,又收拢大雾倏忽远去。当年屈原耳中的鸟鸣,定然不如我今日听到的这般悦耳,毕竟他心头郁结失意,块垒难消,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啊。

  想当年,高冠广袖的三闾大夫,仰首向天,衣袂鼓荡,与眼前烟雨融为一体。后来,他就带着彼时的斯文与愤慨活到今天,旧岁月,何曾远去。

  山间不时拂过薄雾。山脚溪水虽隔得远,还是能听见它们在石缝间响动。三五山民冒雨走过,背影融入苍翠。市人熙熙攘攘,忙来忙去,为名为利,不知道这些雨中人,忙的又是什么。他们如果披上青蓑,戴上斗笠,真像古画里走出的樵夫和渔父了。

  暮色渐浓,云雾也越来越浓。山风掠过树林,抖落满树雨滴。站在高台远望,江湖的青山亮雨,《楚辞》的白纸黑字,互为显影。今人与先贤,皆成天地羁旅。山影叠着人影,人影贴着山影,雨丝缠着雾丝,雾丝牵着雨丝,雨雾交织,难分彼此,往事涌上心头,顿时生出无限惆怅。忽有所感,得了一联:

  雾茫茫雨茫茫山茫茫,茫茫大地真干净;

  心渺渺意渺渺人渺渺,渺渺红尘太虚空。

  或许屈原当年在这里逗留太久,溆浦的雨总带着挥之不去的凄迷与古意,俨然天地为诗魂披上了素纱。雨丝细密,如失意客的低语;大雨滂沱,又像天问者的诘句。

  撑伞步入街巷,青石板泛着幽光,远山在雨雾中只剩淡墨勾勒的轮廓。老妪弓腰走过。屋檐下,小摊炉子的炭火热气与雨丝纠缠,令人想起《山鬼》中“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的句子。一滴硕大的雨砸向眼帘,制造天然的泪声。急雨敲打瓦当,叮咚声里,泛起两千年前那袭白衣涉江时的水响。

  以物喻文的话,屈原笔下的《楚辞》就像眼前的雨,璀璨、剔透、晶莹。

  说来也怪,那些美,居然出自绝望者,愤懑人。

  天晴了,行进溆水,说是屈原当年走过的水路。船带着风,惊起岸边几只白鹭,即便不惊扰,它们终将飞走。我想。

  据说屈原在那里写过《橘颂》。

  舟中人遥指岸边,我心头一喜。

  想当年,山风河风掠过,橘树沙沙作响,其境也清,其情也清。那些被《橘颂》吟唱过的橘树,早已老去枯死,归于尘土。但一世有一世的橘树,一世有一世的橘子,它们与《橘颂》一道,累累垂垂。

  据说屈原在此写过《天问》。

  舟中人遥指岸边,我心头又一喜。

  抬头望天,想必仍是屈原所见的那一片。隔水看看那片土地,忽生羡慕,那些草木何其有幸。风吹过青山,欣然有声,崖壁赭红斑驳,像一轴被虫蛀蚀的楚辞残卷。

  后来友人引我至屈原写出《涉江》《离骚》《九歌》的地方,或有存疑,但心中已非惊喜,而是欢呼了。多少年里,一边读老庄孔孟,一边读屈原。为庄严大道而敬之仰之,为香草美人而迷之恋之。

  《离骚》的字句是奔涌的,大江大河一般浩荡着。“路漫漫其修远兮”,引来多少后人相和。《九歌》似湘水灵巫,云中君之缥缈、湘夫人之缠绵,皆在袅袅兮秋风间流转。《天问》,仰天直叩宇宙洪荒,墨色如银河倾泻。《哀郢》之悲怆,《涉江》之孤愤,凝结出《九章》的沉郁。一篇《渔父》,举世皆浊我独清,三言两语间圣凡立判。《招魂》《大招》更为奇文,铺陈之盛、想象之瑰,令人叹服。

  屈原贵胄门第,生于寅年寅月寅时,心性偏偏带着杜衡的苦味。楚宫廊柱上爬满薜荔,藤蔓饱吸楚地湿气,深入朱漆。薜荔的叶头就像朝堂上蠕动的舌头,也预兆着腥风血雨。

  “大夫又佩兰草了。”几个内侍低声议论。

  最后一次面见君王时,殿外的橘树正结出铁青的果实。

  屈原走过,玉佩与香草相击,木石无响。潜伏在廊下的鸱枭突然发出夜啼,尖锐的怪叫声引得一众宫娥大惊失色,几个朝臣掩口而笑,笑纹里好像游动着蝮蛇与蝎子的身影。

  怀王的诏令终于在黄昏下达,竹简的裂痕间渗出沉闷的昏聩。

  第二次遭贬了,汉北五月的往事再次泛起。屈原捧着诏令,失魂落魄走在郢都街头。夜里,他抚摸着家中一片湘妃竹,竹间泪斑,愈见分明,愈显模糊,渐渐扭曲成饕餮之形。许多个夜晚,屈原独坐在废弃的星坛上仰望苍穹,铜雀喑哑无声。

  屈原走了,一直走到江边。渔父的船桨划开水面,呜咽而笑曰:“圣贤不为外物束缚,随世道变化调整自己。世道污浊,何不搅浑泥水推波助澜?众人皆醉,何不跟着痛饮?何苦如此清醒,落得流放呢?”话音刚落,屈原衣襟上的秋兰突然萎谢,花瓣坠入浊浪。

  放逐途中的雷雨从来都没有预兆。某夜,闪电劈开天空,照见山鬼的宴席,露水烹煮蕲艾,流放者的魂魄在鼎中翻滚。

  “来兮!”

  举起装满酒浆的陶缶,微苦,不如心苦。数着衣衫上的补丁,每一块都像楚国地图的残片。《九歌》渐渐变调,东君战车碾过云层,青铜面具突然破裂开,浮现出楚王的面容。

  那天的江水一定格外清澈。抱着石头走向水深处,石头比竹简沉重,也比心绪沉重。岸上传来《孺子歌》:“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孩童嗓音如春山兰叶,透着新气鲜气。屈原静静听着,泪水混入江水,他想起兰台岁月,那些竹简上记载的先贤,那些书史,如今都成了旧事、古人。

  披发独行的身影,宛如一株遭过雷击的老柏。腰间兰花早已枯萎,香消玉殒,玉佩不知所终。渔网般的月光洒落江面时,屈原与影子喃喃不休:

  “走罢,投向那江水。”

  “江底沉沙会托住你。”

  “当真?”

  “当真。”

  解下切云冠,抛向岸边。暮色从山坳里漫出,侵过汨罗江。屈原笑了,笑意极轻,轻得像将熄的磷火。楚国不需要微弱的火光,他们有祝融麾下的烛龙照耀宫阙。身体越来越重,未竟的诘问化作铅块拽着他下沉。江水真冷,吞噬了诗人,却吞不下诗句。后来渔人说,江心常冒气泡,那是鱼在吞吐屈原未说完的话。

  话永远说不尽,沉到无需应答的深渊。也好。两千年前的日色和月光,两千年前的香草与美人,正从楚辞里复活,折芳寄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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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雨、傩与屈原
与李白“对酌”
山下传来唢呐声
《硕果飘香》(国画)
忆江南·槟榔谷
门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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