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任蓉华

　　1998年夏，匈牙利作家拉斯洛再一次踏上了中国的土地。他不去看熙攘的都市，而是执意要走向属于历史与诗歌的幽深角落。他的行囊简单，里面装着自制的李白行迹地图，以及一份追寻诗魂的执念。他的目的地，是被李白的诗句浸润过的山水。

　　在友人的陪伴下，从洛阳到西安，再去三峡，拉斯洛一路追寻李白的足迹。据说，在长江的游轮上，因为航线临时更改，没能停靠白帝城，拉斯洛曾激动地和船长争论。这份近乎执拗的在意，让人几乎确信，他的行程，不会遗漏采石矶，传说中李白醉后捞月、骑鲸飞升的地方。

　　眼前的江水湍急，奔流不息，亘古的峭壁默然伫立，承载着千年风霜。游人的喧嚣，像一层薄纱，笼罩住真实的风景。他能找到什么呢？诗人的骸骨早已湮灭无踪、化作尘土，醉后的狂歌也消散在风里。然而，我们不妨想象他久久伫立的身影，仿佛要剥离所有的嘈杂，聆听一种超越语言的回响。他寻找的，并非确凿的坟茔，而是一个自由灵魂的呼吸。

　　这让人想起一种关于“人文山水”的见解。山水本是自在之物，只因文人的驻足、吟咏与长叹，被赋予了层层叠叠的精神意蕴。旅程中，拉斯洛试图在安徽的云雾间，在蜀道的险峻中，重新捕捉那个“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的狂放生命形态。

　　而拉斯洛自己，在当代文学疆域，又何尝不是一位漫游者？他的成名作《撒旦探戈》，以其精密如噩梦循环的结构，描绘了中欧乡村的泥泞与绝望。表面看来，停滞的时光，在阴雨中相互欺骗的蝼蚁般的人群，与李白笔下“黄河之水天上来”的磅礴、“仰天大笑出门去”的恣意，判若云泥。但若拨开风格的迷雾，可以窥见两者精神内核的奇异呼应。

　　那是一种对既定秩序深刻的疏离。李白一生以酒与诗抗衡官场的桎梏与世俗的规矩，他的生命是一场主动的出走。拉斯洛笔下的人物，则是被宏大历史叙事抛弃在角落的尘埃，他们在废墟中进行着无望的挣扎。前者是主动的逃离，后者是被动的遗落，但他们都置身于中心之外，在边缘处，反而更赤裸地照见了存在的本相。

　　他们对时间的感知，也存在着某种隐秘的对话。李白的诗篇里，时间是奔腾的江河，催生出“朝如青丝暮成雪”的惊心与“人生得意须尽欢”的畅达。如此强烈的流逝感，在拉斯洛笔下，演变成了更为凝滞的形态。《撒旦探戈》中无尽的雨，循环的舞步，将时间拉长、凝固，甚至使之成为一个封闭的圆。李白的时光是急流，拉斯洛的时光是死水，他们都以自己的方式，反抗着线性、功利的时间观，从而触及了生命在时间中的悲剧性与荒诞性。

　　李白在山水与酒杯中寻求超越，拉斯洛在泥泞与循环中叩问存在，路径迥异，其灵魂的指向，却遥相呼应。

　　旅人终将离去，带不走采石矶的月亮，也留不住长江的水声。但拉斯洛与李白，完成了一次“对酌”。当他在某座无名的山巅，迎着与千年前别无二致的风，他或许真的听见了，穿越所有时空壁垒的、一声清越的长啸。

　　长啸，属于李白，也属于所有在精神的漫漫长路上，永不栖息的旅人。

　　拉斯洛回到了他的中欧，继续构筑他的文学世界，直至获得2025年诺贝尔文学奖。而我们，因了他的执着叩问，好像也得以用一种新的目光，重新审视早已熟稔的诗仙。文化是有生命力的，它总能在意想不到的地方，遇见知音，证悟自身的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