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罐是土的孩子,它们天生带着泥土给予的粗糙与不平。
我见过许多瓦罐,大的小的,高的矮的,圆的扁的,皆不甚规则,随性而生。它们排在地上,像一群调皮的小学生,虽站得歪歪扭扭,却透出一股不屈的坚韧。这些瓦罐,据说是吸收了地气、阳光、山风、火焰,还有陶工的汗气,才得以成型。我想,这便是瓦罐的形成。
陶工是个干瘦的老头,手上的青筋如同瓦罐上的棱壕,凸起在皮肤上。他捏泥巴的时候,汗珠便从额上滚下来,滴在泥坯上,那汗珠很快被泥土吞没了,连一点痕迹也不留下。陶工说,汗气入了泥,瓦罐才有魂灵。
制瓦罐的土是从山脚挖来的,灰黄色,夹杂着细小的石子。陶工将土碾碎,过筛,加水揉捏,直到那泥土在他手中变得柔顺如面团。他揉泥的手法独特,时而轻柔如抚,时而重力按压,泥土在他手中发出细微的吟唱,仿佛在回应他的每一次触碰。制作瓦罐,他从不依赖转盘,全凭手感与心意。他将泥坯置于平石之上,手指从底部缓缓而上,一点点推挤成形。他的指甲虽短,但边缘圆润,确保泥坯光洁无痕。这个过程虽慢,却充满耐心与期待。我曾问他为何不用转盘,他轻微一笑,露出几颗泛黄的牙齿:“转盘做出的瓦罐,千篇一律。而手工制作的,每个都独一无二。”
的确,他手中的瓦罐,形态各异,有的肚子滚圆,有的脖颈歪斜,有的底部不平。但这些缺陷,反而赋予了它们独特的生命力,仿佛每个瓦罐都拥有了自己的性格。陶工说,这是地气赋予的奇迹。地气不均,瓦罐亦不规整。
瓦罐成型后,需晾晒三日,以接受阳光的洗礼。陶工将它们置于院中,阳光洒落,瓦罐的影子在地上摇曳生姿。他不时地转动瓦罐,确保每一面都能沐浴阳光。他说,阳光晒透了,瓦罐才结实。我轻触晾晒中的瓦罐,指尖传来阵阵温热,仿佛它们真的吸收了阳光的精华。
晒干后的瓦罐,需入窑烧制。陶工的窑虽小,却承载着他对瓦罐的热爱与执着。烧窑之夜,他彻夜不眠,守在窑口,添柴加薪。火焰在窑中跳跃,映照着他通红的脸庞。皱纹在火光中更显深刻,与瓦罐上的沟壑遥相呼应。火候的掌握,全凭经验。他说,火候到时,瓦罐会发出独特的声响,只有真正懂它的人才能领悟。
烧成的瓦罐,色彩斑斓,有的偏红,有的偏褐,还有的带着黑斑。陶工说,这是山风的杰作。烧窑时,山风穿窑而过,在瓦罐上留下永恒的印记。我虽心存疑惑,但那些黑斑确实如风过留痕,带着方向与流动的美感。
瓦罐烧成后,陶工会用手指轻轻敲击它们,听声音辨别好坏。声音清脆的,他便点点头;声音沉闷的,他就皱皱眉。好的瓦罐被小心地放在一边,次品则堆在墙角。我曾问他那些次品怎么处理,他淡然一笑:“留着,总有它的用处。”
陶工的瓦罐不卖钱,只换取生活所需。一罐米、一罐油、一罐盐,皆可换一个瓦罐。村里人都知道他的规矩,从不讨价还价。他的瓦罐虽不精致,却厚实耐用。用来装水,水格外清凉;用来盛米,米不易生虫。村里都说,这是瓦罐吸收了地气的缘故。
陶工离世后,手艺传给了儿子。年轻人引入了转盘,瓦罐制作得又快又规整,圆润光滑,如出一辙。村里人起初还夸赞,说这瓦罐好看,但用久了就发现,水不那么清凉了,米也容易生虫。渐渐地,来换瓦罐的人少了。
一日,我在陶工儿子家墙角,看到了那些被遗弃的次品。它们歪歪扭扭地挤在一起,在阳光下投下斑驳的影子。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这些不规则的瓦罐,反而比那些规整的更显韵味。它们身上承载着大地的凹凸、阳光的温暖、山风的轻抚、火焰的炽热,以及老陶工汗水中的灵魂。
瓦罐,是大地的孩子,它们不规则的美,是大地赋予的独特印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