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风,云不知藏到哪了,天蓝得像片海,几只麻雀聚在枝头七嘴八舌,穿过光秃秃的林间小路,农田敞开胸脯,坦荡如砥。枯草、冷霜、小河连为一体;两只小狗在田埂上时而低头寻觅,时而追逐打闹;一只野鸡噗噜噜而起,咯咯咯地飞过小河;一群灰喜鹊喳喳喳地从小树林扑向麦地;大地轻纱缭绕,灰红的太阳冉冉升起;几声鸡鸣犬吠,田野与村庄一点点暖起来。
宁静固然美好,但我更期盼北风来临。北风一来,冬天就按捺不住生出许多趣味。
风过树林,万千枝条似一支庞大的乐队,呼呼作响,成群结队的落叶打着旋,投入大地的怀抱;风过田野,横在空中的电线呜呜咽咽,如泣如诉,那是纤细与粗犷碰撞的曲子;风过河流,芦苇沙沙,芦花乘风而去,寻找属于它们的远方。波浪前呼后拥,绽放着朵朵浪花,伴着哗哗的壮音……
在村庄,我们追逐着风的馈赠,斑斓的童年:捡几片鲜红的白杜树叶,夹在课本里当书签;偶得一根做毽子的彩色鸡毛或鸭毛管而心花怒放;用竹竿敲打一粒粒金色的苦楝子,去供销社卖,换回两本如饥似渴的图书;爬树采摘法桐树毛茸茸的果球,蘸几滴煤油点燃,一个活泼的火球立即在我们的脚下飞奔;目不转睛地凝视哥哥用红塑料做的风车,像火一样呼呼旋转……
最难忘的是,跟哥哥一起放风筝。他拉着长长的引线在渠埂上奔跑,纸糊的长尾巴风筝一会飞向天空,一会像个醉汉跌向地面,一会又再次爬起……引线忽然断了,风筝一头栽到小河里。气喘吁吁地跑到河边,风筝泡在水里,尾巴乱糟糟地缠绕着,风筝像死去的鱼,没有一点活力。
多年后,那只断线的风筝,还时常飘在我的记忆中,它跌跌撞撞的情景,似乎暗示着某种人生。
田野里,一些绿色的生命在风中坚守。清纯的麦苗像羊羔一样可爱,枯草连绵的田埂上,安居着燕麦、猫猫眼、荠菜、野苜蓿、婆婆纳、老鹳草,它们是麦子的同伴,冬天的守护神。风从田野掠过,裹着麦苗的清香与野草的倔强,飘进不远处的村庄。顺着风的踪迹望去,柴门、草垛、炊烟,村庄的烟火气愈发浓厚。
瞧,麻雀钻进草垛,叽叽喳喳啄着草籽;老人咬着旱烟袋蹲在背风的山墙下,烟窝里的火星忽明忽灭;老牛卧在脚边,悠闲自得地倒嚼;狗子蜷成一团,把头埋进爪子里。几个孩子围在一起,鸡毛毽子在脚上翻腾,喝彩声呼应着天空飞过的雁群,草垛里的麻雀“呼”的一声飞上树梢。
冷是冬天的外套,若俯身凑近,却能触摸到它深藏体内的温暖。
小时候的冬天,最喜欢去地窖里拿红薯。红薯窖像母亲的胸窝一样温暖,大大小小的红薯像熟睡的娃,静静地躺着,不盖被子,也无需饮食,呼啸的北风被地窖融化成了一首催眠曲。那时候我总想着,要是能变成地窖里的小红薯就好了,不用挨冻,不用上学,像只偷懒的小虫子,安安稳稳睡一整个冬天。
古人云:“冬,阴气盛,阳气衰。严寒是收敛之气,阴气外激,阳气自内培育。五气之中,唯严寒最仁。”想来的确如此,那田埂上的野草顶着寒风扎根,地窖里的红薯在黑暗中安稳休眠。严寒不是摧残,而是让万物沉下心来,悄悄积蓄能量,以便日后向美好的未来出发。这大概是严寒对生命最静默的庇护吧。
冬天的暖,藏在风里,地窖里,更藏在漫天大雪的诗意里,和雪夜独处的静谧中。
雪是美的,是冬天独有的风景;雪也是庄重的,宛若“天父的谕旨”,一封写给大地的情书。世上再也没有比雪更纯洁的花朵,她只对冬天情有独钟。
大雪将至,北风更紧,村庄一片忙碌:大人劈柴、扯草,小孩子钻进地窖里取红薯、胡萝卜,然后,裹紧棉袄,站在门口,仰望灰色天空,期盼着飘飘洒洒的雪花。
雪从天而降,最欢喜的是孩子。他们像飞舞的雪花手舞足蹈,奔走相告:“快看啊,下雪啦!”许多双眼睛一起看向天空,一朵朵雪花落到孩子的头发、睫毛、红润的脸庞。地面上的雪越积越厚,雪地里咯吱咯吱地响,留下一串串纷繁的脚印。
我喜欢在雪夜里,钻进父亲的树林。那儿有间小屋,毗邻着漆黑如墨的小池塘,门前棠梨树的树丫间宿着灰喜鹊,露出船桨般的尾巴,麻雀则住在屋檐下,与我共处一隅。静谧的夜晚,麦地成了白色的海,渠埂上的树披着毛茸茸的雪氅,听不到鸟鸣,看不到人影,只剩下风吟雪落,大地银装素裹,小屋变成了雪国里的童话。就着一盏昏黄的煤油灯,捧一本翻卷了页脚的杂志,心像被大雪呵护的麦苗,沉在时光深处,连呼吸都变得轻柔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