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五一”前后，有网友晒图称，成都武侯祠，某游客在据说为岳飞书写的《出师表》摩刻上刻下了 “×××到此一游”。这位朋友果然出手不凡，他历年游览各地所刻的“到此一游”，很快被网友们扒出来了。果然，每到大小长假，旅游中的国人素质，都会准时成为媒体的保留节目。

　　无论是日本，还是韩国，几十年来，亚洲人民一直在为世界的旅游事业持续贡献着繁荣，如今轮到了中国。这说明，中国人民富了起来，中国对世界的影响不仅随着国家的富强，也随着人民活动范围的扩大而日渐显现。富起来的中国人，越来越愿意将“走出去看看”作为一项最基本的休闲活动。与此同时，走到哪刻到哪，走到哪挤到哪，走到哪扔到哪，以“到此一游”为代表的“中国式”旅游行为，不断被媒体曝光和放大，成为反思的一个新切口。

　　在现代文明中，“到此一游”绝对是不文明的举止，因为它不关联精神财富的积累和创造，而是对既有文明遗存的破坏。

　　其实，“到此一游”，不是今人的发明，也不是中国人的专利。

　　信手题写，是古人一乐

　　据说“到此一游”这个词儿最早出现在《西游记》里。对，就是那个我们耳熟能详的桥段。孙悟空和如来打赌，赌注是天界人间的新秩序和个人的自由。然后，孙悟空自以为是地降下了云头，在如来的手指上写下了“齐天大圣到此一游”，还撒了一泡尿。

　　尽管最早见于此处，但“到此一游”绝非吴承恩独出心裁的创造，这应该是盛行民间的文化行为，第一次被书面记录了下来。无法考证“到此一游”确切的发源年代，倒是古人喜欢随处题写的行为却一直存在。游至名山大川，行到先贤旧地，兴之所至，慨然吟赋，提笔抒怀，据说从汉魏时期，就可以觅到题诗的痕迹。《世说新语》就记载了曹操和杨修曹娥碑猜谜的故事。曹操见曹娥碑后面有人题写的“黄绢、幼妇、外孙、齑臼”八个字，就和杨修猜测八字的含义。结果杨修当场猜透，而曹操要等走出三十里后才想明白，这八个字的谜底是“绝妙好辞”。这应当是那一时期关于题写的最有趣的故事了。

　　并非古人喜爱四处涂鸦，实在是作品发表的途径较少。题写于人员集中往来之处，算是一条发表的途径。被观看的人多，被流传下去的概率才大。事实上，许多脍炙人口的千古名篇，就是以这种方式流传下去的。这是媒体渠道狭窄造成的，尽管其间也包含了某些古往今来未曾发生太大变化的心理动因。“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当汴州。”这首名叫《题临安邸》的诗，明白地告诉我们，它是一首“题”杭州旅馆的“墙头诗”。“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这是苏轼的《题西林壁》。这样因题写而留名的诗作不胜枚举，不再赘列。

　　要说题写诗作中最为虐心的，当推崔护的《题都城南庄》：“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本事诗》里记载了这个故事。少年崔护进京赶考未第，清明时分偶过城南一庄园，口渴讨水，邂逅了一位少女，少女伫立桃花树下，春风拂面，拂得二人心波荡漾。第二年清明又至，崔护难以抑制对少女的思念，再谒南庄，结果未见少女。他心中不免惆怅，于是在庄园左面门板上题下了这首诗。这小子仍不死心，过几天第三次去了，闻听院内哭声，原来是少女的父亲，言说小女孩自去年起就陷入了热恋状态，前几天出门归来，看见左门板上别人的题诗后病倒，绝食数日而死。结局虽然魔幻，但算是美好，崔护在尸体边大呼“某在斯，某在斯”，姑娘居然活了过来，从此二人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不管故事的真真假假，崔护交了“桃花运”。

　　除了题写风景，题写画卷也是中国文化中极为常见的现象。大凡传世的书画珍宝，有几个前前后后没有长长的题跋，或是加盖了数不清的收藏玺印的？比如那个喜欢四处“御览”的乾隆。题跋文字还好，一般在书画之外接补一段纸；收藏章就要讨厌多了，往往盖得哪哪都是，严重者真的会影响书画原本的面貌。但是，从另一个角度上，这些书画题跋印鉴，记录了书画的流传序列，为今人鉴定古画真伪提供了强有力的证据。

　　“到此一游”在国外

　　不仅中国人，外国人也有“到此一游”的传统。前几年，有个中国小孩在埃及金字塔上刻“到此一游”，曾被媒体曝光。但是紧接着人们发现，那些四五千年以前的大石头上刻满了姓名和年代，显然是各个时期各地游客来此留下的痕迹。

　　这些印记代表征服？代表占有？还仅仅代表见证？

　　说一个广为人知的例子，电影《肖申克的救赎》。年逾九十的监狱阅览室管理员老布假释之后，无法融入与自己隔绝了五十年的社会，在房梁上刻下了“老布到此一游”，便“自挂东南枝”了。后来，由摩根·弗里曼扮演的瑞德也面临同样的绝望，企图用同样的方式结束自己。只不过，刻下了“瑞德到此一游”之后，他想起了安迪的嘱托，最终奔向了伟大的友谊和自由。电影是虚构的，但是他所折射的人类对“人过留名”的心理需求是真实的。

　　人类有限的时间生命，如何对话那些看起来长久的或永恒的身外世界？这是一个哲学命题。

　　“到此一游”也作祸

　　就说“到此一游”鼻祖孙悟空，最后被如来压在五行山下，一压就压了五百年，多亏了唐僧揭去了封印的偈子，才获得自由的新生。从此以后，孙大圣再也没干过乱写乱画的事。原来孙大圣，也有学乖的时候。

　　再看《水浒传》。先说武松，那一年杀了二十多个人之后，在飞云楼的墙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便开始了亡命天涯的生活。

　　还有宋江，发配江州之后，明明日子过得不错，戴宗、李逵、张顺都围着他，美酒鲜鱼，好吃好喝。偏偏他酒后忘形，在浔阳楼提了反诗：“心在山东身在吴，飘蓬江海谩嗟吁。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还大大方方把自己的名字写在了后面。便宜了黄文炳，他靠告发宋江起家，换来了一身富贵。不但宋江，连累得戴宗差一点把命也搭进去，真应了那句话：“No zuo，no die！”这才引出了“白龙庙英雄小聚义”的大关节。

　　这些虽是文学作品，但是依然醒目的提示我们，凡事都是双刃剑，如何挥舞在个人。即使古时候，“到此一游”也不可乱写，写不好，还是会出事。

　　古人使得，今人使不得

　　当然，在今天，“到此一游”的双刃剑不仅仅是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这样文学性的夸张，它的负面更主要地表现在与现代文明公民基本素养的背离。在古代“到此一游”会推促文化的积淀，是因为媒体方式的缺乏。而且那些构成文化积淀和拉升文化品质的“到此一游”往往文辞优美，本身就是一项艺术创造，绝非孙悟空那般没有什么文化的表达。

　　其实，无论东方，还是西方，大工业时代之后的思想艺术和物质创造，都与先前表现出了质的不同。今人的题写在内容和形式上都很难与千百年前的遗存融合。这种不能融合的割裂，其实是对文化遗存的破坏。我宁可认为，那些街头无名艺术家在废弃的民房、工厂的围墙、商业闹市的地面上等地创作的涂鸦，可以充分彰显当代艺术创造的精神和活力，也不觉得刻写“到此一游”与历经千百年的风景或名胜能够圆融无痕的结合。

　　“世易时移，变法宜矣。”

　　今天，人们拥有更多的形式和手段完成有限之生命与外物之长久永恒的对话；有更多的手段留住“来此、在此、见此、证此”的瞬间；有更多的媒体手段把这个美好的瞬间携带在身边，传递给世界。游历的感触、见证，微博、朋友圈，哪个都能写。相比之下，那种粗糙、具有破坏性的“手工业”，显然不能具备这样的功能。

　　在当代社会，文明发展的“断裂”和全球一体化，使人们越发认识到不同文明历史遗存多样性的价值。“到此一游”的题写，不再具备增加文化内涵的作用，只剩下对历史文化遗存脆弱的机体造成的破坏了。不是所有古来有之的事，在今天都具有合理合法性，都要不加甄别地发扬，很多事，今人使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