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诗漫
在海南省博物馆“苏东坡主题文物展”的展厅中,一方苏轼“雪堂”款端石抄手砚静静地躺在那里,好像刚刚完成了一次发墨,正在等待它的主人再一次挥毫泼墨,写下千古风流。
抄手砚是宋代最受欢迎的一款砚台。其形制简洁,造型经典,底部为凿空的斜面凹槽,使用时可将手抄入砚台底部便于移动及携带。不同于其他抄手砚,该款砚台底部刻有篆书“雪堂”二字。雪堂是苏东坡谪居黄州时亲手营建的住所,因在雪天盖成,又以漫天雪景作画装饰墙壁,便以“雪堂”名之。
通过砚台两侧的铭文,可以窥见此砚的来历:元祐六年十月,苏轼出任颍州知州期间,趁病假转道南京,由长江水路返乡途中,从一个渔人手中高价购得。彼时的苏东坡屡遭贬谪,手中并不宽绰。可他见这方砚台“石质温润可爱”,便以五百缗豪奢出手,只为赠予长子苏迈以为“书室之助”。想必当年在仕途上颇为不顺的苏迈,看到“雪堂”二字,定能明白其中的深意。那就是苏东坡截取了黄州的美好生活片段,勉励他们父子二人无论身处何种境地,都能安然自适,快意潇洒。
透过这方寄寓着文人风骨的家传宝砚,苏东坡“砚痴”的身份可见一斑。事实上,历代爱砚名人层出不穷,唯有苏轼享有“东坡玩砚”之盛名。据说他临终前甚至打算以米芾的紫金砚陪葬。因此苏轼爱砚、藏砚的雅好,也成了历代画家乐于表现的题材,如《东坡赏砚图》《东坡得砚图》等。而那些与苏轼有关的砚史逸话,更是数不胜数。
拾砚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在苏东坡颠沛流离的一生中,随身的行囊一直装着一方称为“天砚”的砚台。它也是苏东坡爱砚、藏砚之路的起点。在东坡12岁那年,有一次和同伴在自家宅院“凿地为戏”,无意间挖到一块银星闪闪的浅碧色奇石,可以磨墨,只是没有砚池。经父亲苏洵鉴定,这是一方“天砚”,具有砚的品质,只是形状不太完整。苏洵还说:“你获此‘天砚’,是为吉兆,它能保佑你文运亨通。”
正是这方有砚之德而缺砚之形的奇石,引发了苏轼对人生的思考。他在为此砚撰写铭文时说:“既然接受了上天的赐予,就要永远不忘初心,要么追求高尚的品德,要么保全完美的形体。两者之间我该如何取舍呢?可叹这世上卑微屈膝的人实在太多了。”
由此可见,受“天砚”启发的苏轼已经决意用一生去追求灵魂的高贵。
求砚
苏东坡曾作诗曰“我生无田食破砚”,意为我这辈子靠破砚写字作文维持生计。在苏东坡“一生之中最相亲傍”的众多“破砚”中,其中有两方龙尾歙砚背后的故事最为人津津乐道。
那年在黄州,生活困顿的苏东坡偶然间看到好友张近的一方龙尾歙砚,一见倾心,便毫不犹豫地拿出家藏宝剑换取。张近后来得知真相,意欲返剑赠砚。但苏东坡并不以名压人,笑而婉拒。
另一方龙尾歙砚则是苏轼凭借满腹诗才求来的。北宋熙宁五年(1072年),国子博士王颐亲手刻了一方砚送给苏轼,并求取砚名。苏轼得之,如获至宝,便将这块石材取自福建凤凰山的砚台命名为“凤咮砚”。诗兴大发的他还作《凤咮砚铭》,直呼“苏子一见名凤咮,坐令龙尾羞牛后”。谁知这句戏言却引起龙尾歙砚界对苏轼的集体抵制。龙尾砚石产自歙州婺源的龙尾山,当时已名满天下。然而在铭文中,他为了突出凤咮砚,贬低了龙尾砚,引发众怒。后来他每次前往歙州求砚总是空手而归。
究竟何时才能被歙州人拉出黑名单呢?直到苏轼遇见奉议郎方彦德,见到了一方令他心动的龙尾砚,忍不住当面求取。方彦德却说:“你既然这么喜欢龙尾砚,为何曾将它羞作牛后呢?你若能再作首诗扭转乾坤,为龙尾砚挽回声誉,我便将这方砚石送给你。”为求得这方奇砚,苏轼突然间文思泉涌,一首《龙尾砚歌》应运而生。在诗中, 他把龙尾砚石比作宝石,称赞它寓有玉德金声,品德高尚,荣辱不惊,更不会介意自己羞作牛后。方彦德见苏轼终于将自己以前说出去的话收了回去,才满心欢喜地将宝砚赠予眼前这位大文豪。
苏东坡以诗求砚,不但得偿所愿,还在《龙尾砚歌》留下了“君看龙尾宝石材,玉德金声寓于石”这一千古佳句,至今无人超越。因此,玉德金声,也成了人们鉴别龙尾石优劣的依据,流传于世。
赠砚
尽管苏轼珍藏的宝砚得来不易,但他却也经常将至爱慷慨转赠他人,真正做到了君子不役于物。东坡有一方龙尾石卵砚,与之相伴多年,但他见诗僧道潜茕茕孑立,便以此为赠,希望自己的情谊能常伴好友。
除了馈赠友人,苏东坡赠砚更多是激励子侄,传承家风;扶掖后学,以砚劝学。他赠给自己三个儿子的都不是名砚,但却都寄寓了殷殷期望。十九岁的长子苏迈赴任饶州府德兴县尉时,苏轼赠砚送别,并以砚铭叮嘱道:“以此进道常若渴,以此求进常若惊,以此治财常思予,以此书狱常思生。”这些寄语也反映了苏东坡的民本思想。
苏轼有一方瓦砚,取材自西汉皇室藏书楼石渠阁的御用瓦块,稀世罕见。然而他却在自海南儋州获赦北返的途中,将这方砚台送给了广东湛江遂溪县河头镇双村的一个教书匠。原来,苏轼在陈家避雨时得知,这个叫陈梦英的乡村教师是他景仰的原琼州刺史陈懽的后人。此前他与陈氏家族毫无交集,但为了勉励陈氏及其后人勤读诗书,以成书香世家,还亲手在宝砚上刻铭:“永宜保之,书香是托”。
纵观苏轼与砚相逢相伴的一生,他既懂得欣赏砚,又能从砚的品质中汲取精神的养料,获取创作的灵感,还能精准而又幽微地将砚的形之美、德之美书于笔端, 并做到众口传颂。这或许就是一段圣缘,千年难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