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糍粑是故乡年味最浓的事务之一。老家旧俗,每到腊月底,农人停止田间劳作不再出工的时候,家家户户就开始打糍粑。打糍粑几乎与杀年猪、腌腊鸡腊鱼有同等重要的地位。
打糍粑是个“集体活”,起码得有三个壮年男劳力参与:两个舂碓臼,一个磨碓头。此外还要有人蒸糯米、端送糯米和糍粑。
糍粑用的是糯米。糯谷产量低,金贵。在那个年代,农人不舍得多种糯谷。一户人家打十个八个糍粑就已算多。如果一次只是一两家打十几二十个,舂碓的后生身子骨都还没发热,活就干完了,多不过瘾!精明的农人不会轻易浪费一个难得的劳力组合,常常会几家约好一起做。
口径五六十公分的臼由整块花岗岩凿成,大概价格不菲。四十多户人家的李安富大屋场,只有畅初、仲尧、方杜等几家有碓臼。
蒸糯米往往在各自家中进行。头天就把糯米淘洗干净,浸泡,泡至湿而不烂,软硬适宜,再用筲箕装着,沥干水。装入能容几斗米的木甑。糯米既要蒸熟,又不能蒸“淌”(过分软烂)。估量蒸糯米的火候,不能揭甑盖看。揭盆三把火,浪费柴草不说,揭早了,跑了汽,糯米就蒸不熟了;蒸过了头,米烂了,糍粑就不能成型。凭着探摸甑面的水汽位置、冷热程度来定火力,是对生活经验的考试。
舂碓最让人热血沸腾。虽然是隆冬,舂碓的人却单衣薄衫,甚至还冒着汗气。壮得像水牯的两个汉子,节奏分明地猛蹬着碓头踏板,吼着浑厚的号子,依嗬哟——哑嗬嗨——几十斤的碓头被高高地弹起,随即重重地砸向臼中的糯米或芡子(捣融了的糍粑半成品)。碓头与臼中物交融,踏板尾部与地面碰撞,迸发出世界上最沉闷的鼓点,哐董咚——哐董咚——穿过房舍、树丛,飞到旷远的野地……
磨碓头的常常是体格健壮、手脚灵巧的栋叔或是克亲哥、畅初哥。磨碓头者跪在碓臼旁,在碓头蹦出碓臼、半熟的糍粑刚刚脱离碓头的瞬间向前欠身,用蘸水的双手把碓头飞快摩挲,以保其润滑,不粘糯米、芡子。摩挲不到位,芡子就有可能被碓头带离碓臼甩到地面,沾上一身灰。磨碓头容不得丝毫迟疑,因为舂碓人在猛地把碓板尾部蹬到最低点的瞬间,脚就急速离开了踏板,任由碓头自由落体。磨碓头动作稍不协调,就有被碓头及其连接件撞击的危险。
打糍粑的热烈氛围像磁铁,香喷喷的糯米也实在馋人。因之,舂碓常有人围观。磨碓头的人见到围观者,总会相机从臼中扯团芡子“犒赏”。邻里乡亲之间的和谐与友善酽得醉人。
糍粑的吃法花样繁多。可以油煎。如果蘸些蛋汁,用菜籽油煎,则香软嫩糯。和着面条煮,则柔软而不失嚼头。腊月的农家,定是酿了酒糟的。糍粑煮酒糟堪称绝配,在享受半流质甜糯美味的同时又饱肚,真是妙不可言!烧糍粑,则另有一番风味。烧得软的,有点黏糊,小孩们爱把它拧成动植物形状,边玩边吃;烧得硬的,会起淡黄色糊块,如果再烧焦些,中间就成了空洞,灌入白糖或红糖,又香又甜还有点脆,比锅巴更胜一筹。农人还常把半干不干的糍粑切成小指般粗长的方柱条,瞅晴阳晒干,加点糖精,伴着河沙炒得酥酥的,作为年节的零食。
糍粑的制作与食用,透出先辈智慧的光芒。糍粑便于储藏,在那没有电没有冰箱不具备冷藏条件的岁月,地处亚热带的洞庭湖东北部,用水泡着,糍粑也可以放几个月不变质。糍粑吃起来方便,农忙季节,劳动者付出的体力倍增,晌间歇息加餐,做饭费时,煎一盆糍粑,拌些白糖红糖,既方便送到田间地头,又饱肚耐饿。不同吃法的糍粑有不同口感,也给那物质贫乏时代的枯瘠生活增添了不少色彩!
于我而言,糍粑还承载着浓郁的乡情与亲情。多年前,我在湖北工作,每到腊月,都有老家亲人捎去整个儿的糍粑。后来寓居离家更远的海南。在物流业还没有兴起的时候,有一年年底,表姐通过邮局寄来一个特大的包裹,里面居然是带泥的湖藕,肥嫩的菜蕻子,还有我特别爱吃的炒米、糍粑!我们一家子在数千里之外,吃到了地道的家乡特产,虽不名贵,却赛过山珍海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