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诗句一见如故, 比如:“总是,你总是穿过一个个傍晚渐渐远去 /朝着黄昏开始抹掉雕像的地方。”——聂鲁达
诗句里的傍晚该有凉风拂面吧, 也很久没有感受清凉黄昏了。
海口的夏天,晨和昏都是热的,一整天我都无所适从,从不睡午觉的人到了烈日炎炎的中午就生出一堆茫然来,干啥好呢?上床吧,开着空调看会儿书或剧,不知不觉就打了个盹。一向睡眠不好,有许多辗转反侧难以入睡的时候,所以这种不期然便昏昏入睡的感觉,挺好的,像喝一小杯酒后的微醺。
去年夏天,父母亲就说过让我以后不要夏天回来了,太热。我脱口而出“天热,你们不也捱着嘛。”父母齐声回答“我们习惯了”。我一阵心酸。
海口的夏天,最好落雨,就算在外面散步,淋一身雨我也不抱怨。还有,自来水也是天然凉得正好,洗澡可以完全不用掺热水。记得四十年前的夏天,母亲从海口去天津开会,一路带着我,先到北京逛逛,住在一个招待所或旅馆。一天,我们从十三陵回来, 晚了,过了规定的洗澡时间,母亲毕恭毕敬地认错,并恳求管理员让我们进去洗澡,软磨硬泡,管理员终于答应放行,但已经没有热水了,记得那自来水是刺骨的凉。多年以后在芝加哥,我发现夏天的水也是这么冰凉。
不记得从前在海口怎么过的夏天,眼下我是一天会沐浴好几回。莲蓬头下清凉的水花中体验一股身心的畅快,仿佛那些与湿热黏合在一起的义务、责任、良心、私欲、愧疚、倦怠、茫然等等,统统被涤荡。
家乡到底意味着什么?
那天早餐前,老爸津津有味地说起一首诗,题为《故乡》,全文只有两行,十三个字:
“故乡,真小/小得只盛得下两个字”
挺妙的。
用过早餐,高中同窗好友开车来,陪我和爸妈去逛琼北村庄。
先去芳园村看荷花。网上介绍称之为“文艺村”,我记成了“文化村”。 寻路不得要领,停车,摇下车窗,问一位正驾三轮车路过的乡亲,“请问文化村在哪里?” 那位老伯停下,大声回答:“番薯啊?不知道哦——”普通话里的“文化”,发音类似海南话中的“番薯”,我们在车里笑翻了。
“误入藕花深处”,那通常不是事件而是意境,要怎样才能拥有?眼前这一片不算映日别样红的荷花,我当然没有误入,是专程来看的,是摆拍,而因为天太热,阳光过于强烈,爸妈明显兴致不高,却乖乖配合着我的摆弄。我笑说你们像小安(作者的儿子)在纽约的猫猫,一会儿被戴顶帽子一会儿被披件什么来拍照,那忍而不发的呆萌小样儿。
其实在海南大学校园里,在爸妈的家门口,就有一个荷花塘。我问这个时候荷花全盛花期是过了,还是未到,母亲说她也不知道。母亲话多,问不问她,她都有话说,声音大而脆,虽然我有时说“妈,声音小点儿嘛”,但我心里是宽慰的,廉颇未老,中气尚足。
我们驱车前往另一个村,据说附近有苏东坡遗迹,由东坡命名的惠通泉。现在是全民苏东坡的时代,作为热门的国民文化偶像,苏东坡当之无愧,一蓑烟雨任平生——太潇洒啦。
在一个被打造出来的清代院落式文化村里,我惊喜地看见了一棵树和树上的硕果:番荔枝!记得小时候居住的大院里有一棵番荔枝树,在收获的季节,我捧着摘下的果子兴冲冲跑回家,母亲帮我把它埋在米缸里,等着它变熟。那种“一日看三回”的热切,润泽了我年少的时光。然而,童年以后,我再没见过番荔枝树。以致后来,我甚至连它的名字都忘了。
前些年,有一次在初中群里想咨询,却叫不出树的名字,也描绘不出它的样子,害得同学发小们有心相帮,却也无从下手,只得在群里干着急。有一天散步时,我穿过海南大学老南门前的夜市,在一台湾老字号“凤梨冰”摊前买一杯饮料,眼角余光扫到旁边摊上赫然摆着长得极像番荔枝树的果子,只是个头硕大,颜色呈紫,我赶紧凑过去问摊主那是什么果子,摊主回答:释迦。哇,太形象了。我几乎要对着这颗果子合掌祈愿:愿岁月静好,人长久。
就这样,在一个烈日炎炎的琼北古村庄,我见到了久违的番荔枝树,如少时记忆中一样,青青果子生动地垂挂在树枝上。它并非野史或者臆想,而是实实在在于3000多年前从美洲热带传来的物种,堂而皇之出现在我的童年里,一直被我记得,连同那些承欢父母膝下的小女儿时光。
家乡,也许真的不大,小到能盛在一个果子里。并总是穿过一个个哪怕是闷热的黄昏渐渐远去,抵达我的记忆,如晚霞一般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