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傅菲
隐者柴门内,畦蔬绕舍秋。
盈筐承露薤,不待致书求。
束比青刍色,圆齐玉箸头。
衰年关鬲冷,味暖并无忧。
杜甫去拜访隐者阮昉,阮昉无所赠,赠三十束薤。杜甫写了《秋日阮隐居致薤三十束》回赠。多么有意思。朴素的生活,醇厚的友情。薤引杜甫与阮昉为知己。
薤,即野藠头,别称荞头,属于石蒜科葱属(曾归类于百合科)单生组植物。单生组植物鳞茎常单生,罕为数枚聚生,球状、卵球状、矩圆状卵形或卵状;叶圆柱状、半圆柱状或棱柱状,少有条形,花葶被叶鞘所包。葱、韭、大蒜均属葱属植物,是我们不可或缺的调味佐料或调香佐料,和生姜一样,与我们餐餐相伴。唯独薤,并非家常日蔬,而是野蔬。
我很喜欢吃野藠头(此为赣地常见之物)。孩童时,春和水暖,放学了,我就去田埂采野藠头的嫩叶,粗圆细空,抄在手上,抄了一把,用粽叶丝或稻草扎起来,有三把嫩叶了,带回家给我妈。三个鸡蛋炒藠叶,有了满满一碗。蛋炒藠叶,拍几个大蒜下去,切几片酱豆干下去,撮一把干辣椒下去,炒出了两碗。酱油润着蛋,润着藠叶,吃起来又香又辣,满口油滋滋。鸡蛋炒藠叶,是我最喜欢吃的菜。
田野开遍紫云英,粉红粉白。紫花地丁、夏天无、紫堇、斑地锦、酢浆草竞相开放,田野花花绿绿。每一条田埂都铺上了春天的花毯。野藠头耸出细长的叶子,轻轻摇曳。野藠头那么多,家里的鸡蛋却十分有限。鸡蛋积攒着,拿去换盐或酱油或白糖。临时有客人来了,家中无肉待客,我妈就喊我一声:你去扭点小细。
扭是拧断的意思。小细是乡人对野藠叶的方言称呼。采野藠叶不用剪刀,不用镰刀,用指甲扭。土肥沃,野藠肥壮,白白的叶基裹在根株上,如少女细腰缠了一匹白带。
乡人中,也有人称野藠头为野葱。其实,葱属有一个叫野葱的种类。野葱叶更细、更短、更圆空,叶尖更尖,葱味更充分。野藠头有葱味也有蒜味,气味更野性更鲜。
映山红凋谢了,野藠叶就老了,有了粗纤维,便无人采了。立了秋,藠叶的叉尖上开出了花。花淡紫,伞形,疏朗有致,被圆柱状的叶顶着,一朵野藠花就像一把撑起的小花伞。梦一样的小花伞散落大地。那是大地的灯盏。
花结了籽,野藠头(鳞茎)就有人挖了。挖了一篮子,剪去叶蔸,去了藠头外层的膜质皮,晾晒,切薄片,与辣椒、生姜丝一起腌制。也有直接用开水泡甜藠头或酸藠头,作早点、下酒小菜。
今年3月,去德兴市占才乡杨源坑,王根泉老人是十里峡谷唯一住户。他爱人汪凤切了很多野藠叶,晾在圆匾。藠香一阵阵,被风送来。问王根泉老人:这个野藠叶是晒干菜吗?
见过晒芥菜叶、雪里蕻、白菜、萝卜缨、莴苣、山蕨,没见过晒野藠叶。王根泉老人说,野藠叶晒两日,和鲜竹笋、腊肉、熏豆干一起炒,作清明粿的馅料。老人晒了两圆匾野藠叶。我还没吃过野藠叶作馅料的,可以想象,那是何等美味。身处山野,以山野之物滋养自己肉身,是一种智慧。
把一种可食植物,在味觉上,我们似乎穷尽了想象力。有一年我去婺源大鄣山,在一个小餐馆吃饭,看到店里有辣椒,对老板娘说:盛一碟辣椒酱给我调调味。枫叶翻红,正是深秋。辣椒汁液饱满,鲜美辛辣,有回甘。我把一碟辣椒酱吃完了。这是我在赣东北吃过最好的辣椒酱。我问老板娘,辣椒酱可以卖一罐给我吗?
老板娘说,都是现做现吃的,吃完一罐再做,卖你半罐吧。
半罐辣椒酱足足有三斤。老板娘还不忘交代我:记得放在冰箱保鲜,不然,三天就变质了。我知道做这个酱,用的都是鲜料,辣椒、大蒜、生姜、野藠头、橘皮。这些料与粗盐在一起磨,磨出了鲜红鲜美的辣椒酱。
八年前,我不做辣椒腌藠头。有一次,一个老中医对我说,野藠头是唯一可以根治慢性肠炎、胃炎的蔬食,我便当真了。入了秋之后,我就去田野挖野藠头。花已结完了籽,一个圆粒一个圆粒地往下坠,籽青黑,芝麻一样,油油光亮。剪了藠秆,挖了藠头,装进竹篮。一个下午可以挖半篮。
这些年,我每年都要做剁椒腌制藠头。辣椒需是鲜红辣椒,土种,辣椒皮较厚,辣椒籽黄,剁碎,与生姜丝、藠头片装入盆,匀撒食盐,抱着盆抖,翻抖二十余次,装入玻璃罐。第二天,就可以直接食用,下粥下饭都很入味,鲜美,藠葱味足够,辛、辣。大多数早餐,我吃面条。面煮好了,用小勺子舀两勺腌藠头调拌。腌藠头口感爽脆,辣舌,开胃。一碗面吃下去,浑身冒汗。
秋花壮美,也令人伤感。野藠花遍地,紫色退去,白色浪浪地浮现,大地苍苍莽莽。
薤上露,何易晞。
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乐府诗集·相和歌辞(二卷)》收入了这首《薤露》,乃无名氏所作。
薤上的露水,多么容易蒸发啊,太阳出来,就不见了。露水明天又会落在薤叶上,人死了却再也不会回来。
薤之所以引诗人垂爱,或许是因为其叶纤细。纤细之叶垂着露珠,多可怜爱。苏轼也说:归途十里尽风荷,清唱一声闻露薤。(《与胡祠部游法华山》)
自藠头有了种植,四季食用,是餐桌上常见的素蔬。自种藠头却远不如野藠之香、爽脆。野蔬在于野。什么时间发芽,什么时间开花、什么时间结籽,晒多少阳光,经多少风雨,历多少寒霜,都需要一个定数。承受了定数,才生发原本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