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袁莲籽
城郊湿地公园有一大片芦苇地,微风拂过,苇叶互相摩挲,发出沙沙的声音。初冬是芦花盛开的季节,成片的芦花轻盈、洁白。风乍起,吹散一片苇絮。
母亲立于芦花之前,浅笑盈盈,发色却与芦花融为一体,蒹葭苍苍,白发亦苍苍。时光任性地拿起画笔随意涂抹,便染白了一个人的青春,可我分明记得,曾经母亲的头发在芦花的衬托下,尤显乌黑。
其时我上二年级,一个白露为霜的早晨,本应按时去学校的我总跟在母亲后面哼哼个不停。母亲问我:“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我摇头。母亲又问:“那是早饭没吃饱吗?”我仍旧摇头。母亲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都被我一一否决,但母亲不追问时,我就又哼哼唧唧。一旁的父亲看不下去,一把将我拎到屋后的小河边,说再不讲原因就把我扔到河里,母亲见状小跑着跟了上来。我倔强倨傲,更是一言不发。父亲直接把我拽到河里,便拉着母亲头也不回地回家了。其实当时的河水已经干涸,河里长满了芦苇荡,已然没有多少立足之地。
我见父母走远,用袖子抹了一把鼻涕,便从河里爬上岸。我一边走路去学校,一边盘算着离家出走。是的,我打定主意要离家出走,我只是想要两毛钱买糖吃,却被父亲丢进了河里,母亲也默许了这事。但我也没什么地方可去,于是我先在学校心不在焉地度过了白天。放学后,我在离家一里地的田野里游荡,薅了一把狗尾巴草,追了一会儿小飞蛾,观察了我家炊烟消失的方向。
然后,天黑了。
起初,黑暗只是挠挠我的头,拍拍我的肩膀,后来黑暗越来越巨大,突然铺天盖地,一口将我吞没。我一边小声抽泣,一边拼命奔跑。我跑到回家的小巷口,家就在巷子的左边。巷子里是类似四合院的格局,四面都是瓦房,左边是两户人家,右边是当时的村医院。我穿过幽暗狭长的小巷,向右一转,跑进了医院院长叶爷爷的房间里。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和叶爷爷聊地上的蚂蚁,房顶的蜘蛛,叶爷爷自顾自地点炉子,给针头针管高温消毒,不时地敷衍我两句。
不知过了多久,我隐约听到有人在一遍遍喊我的名字,那声音细若游丝,哀怨凄婉。我循声跑去,看到母亲站在芦苇荡里,肩膀略微颤抖,两只手捂着脸在抽噎。不知为何,漆黑的夜并没有吞没母亲的长发。那头发却在芦花的对比下,显得格外乌黑发亮。我喊了一声妈,母亲回头看到我,急急地跑来,用力地抱着我,我听到芦苇们发出沙沙的嘲笑声,嘲笑我的无知任性。我拥抱着母亲,泣不成声地说:“妈,我错了。”母亲替我擦去泪水,拉着我的手说:“傻孩子,回家了。”
后来,我做事依然执拗,但每当心绪难以平息时,母亲立于寒夜中那抽噎的背影便跳脱出来,使我保持应有的理智清醒:性格可以有某种弊端,但不能成为伤人伤己的利器。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时常会想起那晚大片雪白干枯的芦花,没有被黑暗吞噬的黑发,以及母亲那克制的抽噎声。不管时空如何无常,母亲一直都在身旁,抚育我,陪伴我。蒹葭苍苍,母亲付出的代价是白发已然苍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