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意薇
近日,一部轻盈、轻快、轻松的纪录片《诗美成都》在CCTV9悄然上线。浣花溪水潺潺,草堂茅屋静立,望江楼高耸于锦江之滨,散花楼飞檐映照千年斜阳。重吟李白、杜甫、薛涛、苏轼、陆游等唐宋诗人的名句,将穿越时空的情感娓娓道来。成都的溪畔草堂、长安的宫阙街巷、扬州的二十四桥、洛阳的牡丹庭院、苏州的枫桥夜泊、儋州的东坡足迹——诗与城,仿若一场延亘千年的双向奔赴。诗人用文字为城市塑魂,城市以空间为诗人生根。那些流传至今的诗句,早已不是纸上的墨迹,而是融入街巷、风物、人心的文化基因。
诗写城貌,城塑诗魂
每一座诗意之城,都有一条看不见的脉络,从山川地理,流向诗人笔端。对李白而言,这条脉络的起点,是成都。这位天才诗人,少年时从江油出发,第一站便踏上了成都的土地。他怀揣着清晰的人生“A计划”:出将入相,建功立业;待功成之后,再实施“B计划”——飘然归隐,修炼成仙。于是,他登上被朝霞染色的散花楼,极目远眺,写下“今来一登望,如上九天游”,豪情如江流奔涌。他渴望被看见,留下“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的怒吼——那是一位青年勇闯大都会的滚烫宣言。
蜀道虽难,李白终至长安。这座帝都,承载着无数文人的梦想。王维笔下“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是盛世朝堂的恢宏气象;李白“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则以月色串联起征人与思妇的离愁。他终于以诗惊动公卿,得玄宗召见,供奉翰林,一度接近权力中心。然而,“仰天大笑出门去”的豪迈,却在“君王赐颜色,声价凌烟虹”的短暂荣光中消解。他的狂傲不容于庙堂,未竟的抱负,尽数倾注于诗行。长安的诗,既饱含“致君尧舜上”的壮志,也深藏“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的悲慨。
而东南重镇扬州,则是另一种人生的注脚。李白多次游历扬州,或干谒求仕,或纵情山水。送孟浩然“烟花三月下扬州”,“烟花”二字写尽春光的迷离与绚烂,也寄托着对友人前程的无限憧憬;秋日登西灵塔,写下“水摇金刹影,日动火珠光”,在光影摇曳中体悟禅意与哲思,雄奇飘逸。扬州自古繁华,商旅辐辏,文士云集,其风月之美与人文之盛,亦吸引晚唐才子杜牧流连其间。他笔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不仅勾勒出清丽幽远的江南夜景,更将个人感怀与城市风韵巧妙融合。一城风月,两代诗心,在此遥遥相映。
成都,既点燃过李白“仗剑去国”的少年豪情,也收留过杜甫漂泊半生的疲惫诗心,它以烟火气为诗人提供了另一种安顿。杜甫在浣花溪畔结庐三载,写下“门泊东吴万里船”,记下水运通衢的盛况;又于春夜听雨,吟出“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让一场寻常之雨浸透诗意。陆游“二十里中香不断,青羊宫到浣花溪”,道尽成都人对春日花事的痴迷——桃李争春,梅樱叠雪,香气绵延不绝。成都的诗,不疾不徐,写的是生活本身,是对日常的深情凝望。它不追逐浮华,却以恬淡天然的天府气度,滋养出最真挚的人间诗情。
城以载心,诗以寄情
真正的诗意,不在纸上,而在城与人的相逢中——是成都的溪流抚平了杜甫的忧思,是扬州的月色唤起了杜牧的省思,是洛阳的牡丹承载着刘禹锡对盛唐的追忆。城市以它的山川、物产、节候、人情,为漂泊的灵魂提供栖居之所;而诗人则以诗句,将城市的呼吸与脉搏凝成永恒。这是一场双向的成全:城因诗有了精神轮廓,诗因城有了血肉温度。
杜甫漂泊半生,终在成都寻得一段安宁,写下“清江一曲抱村流,长夏江村事事幽”。他为花癫狂,“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那压弯枝头的繁花,仿佛是他久困愁绪的释放;贪看飞鸟,心驰神往,竟至“回头错应人”,恍然如孩童般纯真;听杜鹃啼鸣,声声入耳,想起望帝化鸟的传说,不禁感慨“君不见昔日蜀天子,化作杜鹃似老乌”,将身世之悲与历史之叹悄然融合。这座城的雨、江、花、鸟,不再只是自然风物,而是他心灵的回响。
薛涛在成都吟诗制笺,以“花开不同赏,花落不同悲”诉尽相思,又以“诸将莫贪羌族马,最高层处见边头”警示边患,她的才情与风骨,在成都的文人生态中得以舒展。陆游五年“蓉漂”,自称“醉侯”,诗中“一饮五百年,一醉三千秋”,饮的是酒,醉的是“岂有堂堂中国空无人”的壮士之愁。成都的梅花、美酒,成了他报国无门后最温柔的慰藉。
蜀地自古蚕桑繁盛,苏轼母亲程夫人正是靠蜀锦生意抚养儿子长大。苏轼一生豪放旷达,被贬黄州时喜遇蜀地常见的海棠,吟出“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那夜深秉烛、不忍花谢的痴情,不只是对花的怜惜,更是在人生寒夜中对美与生机的珍爱。晚年被贬儋州,他写下“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将踏足绝境称为奇游——这豁达,是否也源自巴蜀文化知足常乐的底色?
扬州,因其繁华和风雅,成为诗人自我观照的镜像。徐凝一句“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引发后世对扬州最浪漫的想象。而姜夔在《扬州慢》中以“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描写的荒凉之景,与昔日“二十四桥明月夜”的璀璨盛景形成强烈反差。一声“波心荡,冷月无声”,是对战争创伤的喟叹,也是对昔日繁华消逝的感慨。扬州的诗意,因此兼具两面:一面是“烟花三月”的极致风流,一面是“荠麦青青”的沉痛回望。真正的诗意,不仅生长于盛景之中,也诞生于对昨日的凝视与追忆。
白居易一生在长安、苏州、杭州、洛阳等城市之间穿梭停留,留下诸多诗作。他曾任苏州刺史,主持开凿山塘河,吟出“自开山寺路,水陆往来频”,将治水之功融入诗行;又描绘“绿浪东西南北水,红栏三百九十桥”,笔下水网纵横、桥影如画,不只是对江南景致的描摹,更流淌着一位诗人对城市生活的深情凝望。白居易晚年居洛阳,写下“十亩之宅,五亩之园,有水一池,有竹千竿”,追求一种“中隐”的生活智慧——不避尘世,亦不困于庙堂。他还与刘禹锡诗酒唱和:“同为懒慢园林客,共对萧条雨雪天”,言语间有暮年萧索,更有历经沧桑后的从容。洛阳的诗意,就在这种张力中显现。刘禹锡一句“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道尽大唐盛景,也暗含对盛唐气象的追怀——那怒放的牡丹,虽为自然之美,更是文化记忆的象征。
诗城不老,人间有味
扬州瘦西湖边,诗词碑刻林立,二十四桥月色依旧;苏州寒山寺,钟声依旧响起,回荡在枫桥夜泊的水面上;西安城墙下,大唐不夜城用光影重现盛唐气象,仿佛李白仍在酒肆高歌;洛阳牡丹文化节,万人吟诗赏花,刘禹锡的“真国色”在春风中再度绽放。海南儋州,东坡书院四季游客不断,传诵着“九死南荒吾不恨”的诗句——那不仅是书本里的句子,更是一颗心对另一颗心的应答。
成都的浣花溪公园,早已成为市民散步、晨练、赏花的日常空间。杜甫草堂外,“两个黄鹂鸣翠柳”成了最自然的背景音。百花潭边,一块刻着“古百花潭”字样的石碑静静伫立,虽是清代的误题,却让后人欣然接纳——美,有时不必较真出处,心之所向,即是诗意的归处。
诗从未远去。它藏在城市的呼吸里,活在人们的念诵中,落在一场春雨、一树花开、一声钟响之间。它不只靠书本保存,还存在于每一个愿意抬头看月、驻足听风的人心里。当你走在城市的街巷里,忽然听见一句熟悉的诗,那一刻,不是你在读诗,而是,诗在等你。
(作者系海南工商职业学院副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