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了八十多岁,最期待的就是回趟老家,跟做梦似的,月亮一出来,就想起村头那扇柴门,推开门该是啥味儿?该是柴火烟混着泥土的腥气吧?年轻时总想着往外跑,老了才觉出,回趟家咋就这么难?一年年的,要么忙着地里的活,要么给娃们带孩子,心里早定下的归乡日子,总被杂事搁着,跟井里的水桶似的,悬着落不下来。
老家后头的山谷,年轻时可热闹了。我跟村里的愣小子们在坡上跑,喊一声,山那头就“嗡嗡”地应回来,伴着松树叶“哗哗”响,还有溪水流的“叮咚”声,能传老远。现在在城里待着,耳朵边全是汽车“呜呜”叫,吵得人脑仁疼,再也听不到那样干净的声响了,跟被棉花堵了耳朵似的,闷得慌。
村头那口老井,可是咱们村的命根子。早年间,天不亮就有人挑着木桶去担水,桶沿撞着井壁“当当”响,你一言我一语地唠着庄稼收成、家里娃的亲事,那声响比戏文还热闹。这口井,养活了村里一辈辈人,我小时候还跟着爹去挑水,井绳磨得手心发疼。现在听说井台边长满了青苔,水也没以前清了,可那些脚印还在,跟刻在那儿似的,数着我走了多少年,村里又添了多少事。
当年离开家的时候,还是冬天,手心里揣着娘给的烤红薯,凉了之后的寒气,好像到现在还没散。这几十年,在外面种地、打工,啥苦都吃过,手里的锄头换了一把又一把,拿起笔写字倒觉得沉得慌,哪像年轻时,在地上划拉都能写半天。我常坐在城里的楼底下,晒着太阳,跟老家的山、老家的井说话,耳朵听着远,心里却近得很,好像能听见风刮过村巷的声音,听见井边有人喊我的小名,听见爹娘在村口盼我回家的咳嗽声。
累了就想起老辈人说的,陶渊明那老头,种着菊花开心着。我没那么多文气,就想回老家的地里种种菜,守着院子里的老槐树。直到前年秋天,实在熬不住了,让娃们送我回去。车子一进村子,看着熟悉的土坯房、田埂路,眼泪就忍不住往下掉。村口的老槐树还在,枝丫比以前更粗了,田埂上的野草跟我小时候见的一样,疯长着。爹娘不在了,可他们住过的屋子还在,皱纹里的牵挂,我这把年纪才真懂。
以前在外面受了难、迷了路,就盼着家里的信。爹不识字,让村小学的老师代笔,就写“井还在,槐花开得香”;娘会自己画个小记号,告诉我“屋里的被褥晒过了,回来就能睡”。那时候不懂,现在才明白,老家哪儿也没去,就藏在这些话里,藏在山谷的声响里,藏在老井的青苔里。
活了一辈子,才知道老家的声响,不是喊一声的回音,是心里的念想。是地里庄稼长的“滋滋”声,是娘烧火做饭的“噼啪”声,是爹挑水时的“吱呀”声。往后的日子,我就守在老家,天天听着这些声响。只要这些声响还在,我这把老骨头就有根,心里就踏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