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诗人、文学家、画家木心逝世四年之后,2015年11月15日,由建筑大师贝聿铭弟子冈本博、林兵设计督造的木心美术馆在木心的家乡——浙江乌镇西栅正式开馆了,其学生陈丹青担任馆长。据悉,美术馆内陈列着木心100多件画作和50多份手稿,包括书法、彩墨肖像、中型风景画;旅美初期的人体素描、石版画抽象系列;晚年绘制的微型彩墨风景画等。
“我遵循着福楼拜的忠告:‘呈显艺术,退隐艺术家。’”1982年,木心独自从中国走出去,独自在写作中完成自己,在冷寂和孤绝中毅然追求着“无名度”。尽管其文学作品在美国炙手可热,被翻译成英语,作为美国大学文学史课程范本读物,成为与福克纳、海明威等人的作品编在同一教材中的唯一一位中国作家。但在国内,却不为读者所熟知。2006年,木心的文学作品首次在大陆面世,自此,他作为一位偏爱传统汉语且极具个性的作家身份才逐渐进入国内媒体编辑、文学爱好者和学者的视野中。
除了写作,木心还擅长于音乐和美术等多领域,有人评价他“是一个典型的艺术知识分子,精通文学、绘画、音乐、历史、诗词等。他悠游在莎士比亚、福楼拜、尼采、达文西、诗经、楚辞、唐宋诗词、范宽郭熙的山水间。”在他全部的艺术成就中,其地位最能与文学不分伯仲的当属美术。尽管木心的绘画传世不多,但表现的大多是中国传统意义上的自然山水题材。他的创作受到其师林风眠的影响,将中西文化融合贯通在自己的创作中,用木心自己的话说,即“形式是欧化的,题材是中国的。”这种绘画形成了一种跨越时代、跨越文化断层的艺术之美。
半生动荡,半生辉煌
“从前的日子很慢,车慢、马慢、连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这首悠静恬然的《从前慢》是木心最为打动人心的诗作之一。虽然木心无论在文学还是绘画中,都有一种抚慰人心的平静,但其人生经历并不是那样地一帆风顺。从早期的学生运动涉嫌“里通外国”而被看守半年再到文革期间的入狱18个月,再到后来被软禁两年……木心在国内的半生走过了动荡的历程。
木心本名孙璞,字仰中,号牧心。1927年2月14日出生于浙江乌镇东栅的他却极少写到自己的童年,只是在接受采访时曾透露“我家在当地是有钱人家,父母会请一些当地名教授和名流到我家里来授课。”1946年,木心进入由刘海粟创办的“上海美专”学习油画。“从小我就喜欢画画和文学,15岁离开家到杭州,直到抗战胜利,我才从杭州到上海,进入上海美专学习美术。”随后转到与他来往密切、美术理念接近的林风眠门下,入“杭州国立艺专”继续探讨中西绘画。木心曾说:“我和林风眠既是师生也是朋友,我们很谈得来,他喜欢我,我在绘画风格上受他的影响。”“文革”期间,木心被捕入狱,被囚禁18个月,所有作品皆被烧毁,三根手指惨遭折断。狱中,他就用这双被折断过三根手指的手写出了洋洋65万字的《The Prison Notes》、在手绘钢琴的黑白琴键上无声地“弹奏”莫扎特与巴赫。在遭遇了那等坎坷之后,还可以如此优雅和超脱,也仅此一人了。
1982年后,木心长居美国纽约,并盘桓南北欧,游历甚广,从事着美术及文学创作。此后二十多年间,在国外出版多本小说、散文和诗集,并举办了多次水墨画展。木心在台湾和纽约华人圈中被视为深解中国传统文化的精英人物和传奇式大师。尽管辉煌如斯,但始终流淌在木心字里行间、笔墨之下的依旧是那份平静的乡情乡愁。二十一世纪之后重回旧地的木心一度感慨“如今的上海,我几乎不认识了。有很多地方改进了,跟乌镇不一样,后者是保留了古代的传统风貌。但现在这两个地方对我来说,都很陌生了。”
文学既出,绘画随之
木心的文学作品,与“五四”文学似曾相识、和当代文学若即若离。在他的文字中,对故乡的久久回望和对人性的拷问,是两大主题,而这也成了木心文学中明显的艺术特征。其学生陈丹青认为“木心可能是我们时代惟一一位完整衔接古典汉语传统与五四传统的文学作者。”而作家陈村、何立伟等人亦对木心推崇有加。陈村称:“木心先生的文章在我见到的依然活着的中文作家中最是优美、深刻、广博。”何立伟赞木心:“文字极精到,极讲究,亦极典雅,是汉语言文字的水准的一个标高。”
在旅居美国期间,木心出版了散文集《琼美卡随想录》、诗集《西班牙三棵树》、小说集《温莎墓园日记》等作品。“岁月不饶人,我亦未曾饶过岁月。”“我好久没有以小步紧跑去迎接一个人的那种快乐了。”“我是一个在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哪。”木心的文字,带着古典的含蓄悠远之美,把点滴琐事,用诗歌般的语言,轻诉慢说,些微感悟,字字珠玑,正如他骨子里的那份优雅和超脱。
“我从小就受‘五四运动’新文艺的影响,我最喜欢的是鲁迅的文字,后来在与西方文学之间联系的缘故,我不再停留在中国了。”木心之后的文字,亦深受西方文学的影响,却最终走出了自己的文学道路。他曾说:“我模仿塞尚十年,和纪德交往二十年,信服尼采三十年,爱陀思妥耶夫斯基四十多年。凭这点死心塌地,我慢慢建立了自己。”
史学使人清醒,哲学使人坚定,遨游于中国古典和西方哲学中的木心抱持着一颗清醒而坚定的心在文学和绘画中游刃有余。他常说,我是左手画画,右手写文章。也许在他看来,自己的绘画水平终有一日会盖过文学成就,才发出“文学既出,绘画随之,到了你们热衷于我的绘画时,请别忘了我的文学。”这样的感慨。
确实,木心的绘画成就正如他所相信的,终究会大放异彩。1983年,于美国“林肯中心”举行木心水墨画展;1984年,于哈佛大学举行彩墨画展、收藏仪式;2002年,举办了“木心的艺术”大型博物馆级全美巡回展。木心的画作还被大英博物馆收藏,是20世纪的中国画家中第一位有作品被该馆收藏的。
木心的传统山水画跟他的文学一样,极具个性。“中国传统山水画家,他们的背景都有限,弄来弄去就是那些虚无啊飘渺啊雅啊什么的,这是太不够了!我想我和他们不一样的,这是最根本的。”画家曹立伟评论木心的画说:“他不再像在文学里那样华服素衫、分身多变了,而是‘萎缩’到自己,旁若无世界,旁若无他人,深深渗入自己的精神深处。那里没有地域的区别,没有时空的同异,只有内省,内省里面有愉悦、温煦、豪迈,也有冷寂、孤绝和黑暗。”厦门大学教授郭勇健则高度称赞了木心的绘画成就,“既内在于中国画,又对传统中国画做了一些突破,扩展了中国画的概念。”正符合木心所说:“继承传统的最好办法就是颠覆传统。”
“他就像一个‘个体’艺术家,秉持自己的信仰,不大理会时尚观念。他旁观、讥笑集体意识,珍惜自己的存在。他是孤独的自我中心,久处边缘,闭门劳作,自我醍醐。也许,他不一定要照亮什么,却不可抑制地‘自燃’,或发出光明,或隐入黑暗。这类艺术或许不引人,却可能是入胜的。”曹立伟如此总结。
木心美术馆,以艺术在场
如今,木心美术馆正式对外开放。它跨越乌镇西栅元宝湖,与水中倒影相伴,与乌镇大剧院相对,坐北朝南,修长简约。走进美术馆,各展室以五种微妙而深沉的暖灰色构成,陈列着画作与文稿。
木心晚年曾说,“不用考虑把我放到什么历史位置上。没有位置,只留痕迹。我无所师从,也无后继者,从不标榜派别—— 一座崭新的废墟。不事体系,没有纲领,善于虚构实在的东西,不属于现代,不属于过去,有点像属于未来。”随着这座美术馆的开馆,将会有越来越多的人了解木心跨越时代的艺术之美。正如芝加哥大学美术史教授巫鸿所言,“我觉得木心还在场,以艺术在场。木心美术馆,保存艺术,保存生命,保存记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