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闯王,盼闯王
民间曾经传诵:迎闯王,盼闯王,闯王来了不纳粮。
据说李自成进城时是下令秋毫不犯的军令的,军令说:“敢有伤人及掠人财物妇女者杀无赦!”还贴了告示,说“大师临城,秋毫无犯,敢有掳掠民财者,凌迟处死。”
也真有两名抢劫绸缎铺的士兵被拉到承天门前的棋盘街,千刀万剐。
但是,当大顺军进入北京的时候,首都并没有出现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的局面,像冯梦龙《东周列国志》里形容的:“入国之日,一路百姓,扶老携幼,争睹威仪。箪食壶浆,共迎师旅。”
原因很简单,李自成自己,就成了带头“掠人妇女”的人。那时的他,已经挣脱了道德的捆绑,迷失在这座华美壮丽的囚笼里,以实际行动废除了自己制定的军令。刘宗敏、李过、田见秀……大顺的官员们不仅霸占大明高官们的豪华居所,而且杀了它们的主人,强占了他们的妻女。大明官员的豪宅巨府,成了他们纵欲的乐园。
起义领袖言传身教,基层士兵自然心领神会,大范围的奸淫行动,终于在这座城市里不可遏止,倘非如此,他们的心理如何平衡?《爝火录》记载,士兵们学习刘宗敏,开始从娼妓下手,后来扩展到倡优,看无人禁止,胆子就越来越大,遍寻百姓女子,一个也不放过。
北京城中有一个叫吴奎的,妻子张氏,貌奇美,一名大顺兵冲进来的时候,丈夫吴奎刚好不在家。大兵强迫张氏陪睡,深夜时分,突然响起敲门声,丈夫吴奎回来了。张氏起身开门,趁着大兵鼾声四起、睡意正浓,手持菜刀,夫妻俩联手将他杀死,抢了他身上的银两,开门就跑。跑到一口井边,张氏对丈夫说:“妾已失身,不能事君矣。”于是投井而死。
很多年后,明朝遗民张岱——从前那个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的纨绔子弟,在经历这场家国之变后,避入剡溪流域的山村,在“布衣蔬食,常至断炊”的窘境中写下上述两段故事的时候,内心深处定然有一种肝肠寸断的疼痛。他后来五易其稿,九正其讹,终于完成一部明史巨著《石匮藏书》,以表达对旧王朝的沉痛悼念。
大顺军陷入集体癫狂,整座城市都在颤抖和恸哭。
他们并不知道,所有这一切,日后都将得到报应。
在我的成长记忆里,这些史实或被历史学家们藏匿起来,或轻描淡写,以免有损农民领袖的“英雄形象”。所以,纵然面对成堆的史料、如山的铁证,也让我感到很不习惯,怎么看怎么像封建地主阶级的诬蔑。然而,所有这一切,都是真实的,无数人留下了当时的现场记录,完全可以相互比对。对此,历史学家避重就轻。
李自成在为谁而战?李自成自己似乎从来没有回答过这个问题。姚雪垠却替他回答了:咱们一开始就立下一个起义的大宗旨,非推倒明朝的江山决不罢休……咱们立志灭亡无道明朝,救民水火,就是按照这个宗旨做事。
但是推翻大明之后呢?这个问题李自成必然想过,所以在小说里,姚雪垠先生又替他回答,哪怕是张献忠坐了天下,他也愿意解甲归田,做一个尧舜之民,决不会有非分之想。
这个回答可以得一百分,但却只是姚雪垠先生的一厢情愿。李自成夺天下,如果没有想过做皇帝的事,那无异于面对裸体美人时满脑子的四书五经,不是神经有病,就是生理有病。打下江山,拱手送人,这样的二百五,中国五千年历史中没有出现过一个,让我想起当年《编辑部的故事》中余得利的一句台词:“这年头要找一个傻瓜真比登天还难啊!”
如果说科举为士人们提供了一条上行的路线,使那些出身贫寒的人有可能通过科举考试成为“统治阶级”,那么农民只能克勤克俭苦熬苦作,他们的命运被土地牢牢地锁定了。造反是一种铤而走险,然而在这个固化的社会中,却是农民阶级唯一的上行之路。
帝国中那些贫弱的百姓实在可怜,土地贫瘠,灾异频仍,朝廷税赋不减反增,因此,不要金,不要银,只要造反者开出不纳粮税这一项条件,就可挑动百姓揭竿而起,可见大明王朝赋税之沉重。西北荒凉的高原上,那些饥饿的农民们如蝗虫般裹携进起义的队伍,令朝廷频于应付,出师剿匪,却越剿越多。终有一天,他们会遮天蔽日,覆盖整个帝国,把它吃得一渣不剩。
然而,他们终究是一群没有信仰的人,当年提出“均田免粮”的口号,对他们来说只是手段,是策略,而不是信仰。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造反只是求生之计(李自成本人也是如此),而不构成信仰。求生与信仰的区别在哪里?在于求生是为己,而信仰是为人。简单地说,农民造反,只是从现实处境出发,非关人类正义,即使以宗教为号召的农民起义也不例外。就连对李自成大加赞赏的革命作家郭沫若也承认:“‘流寇’都是铤而走险的饥民,这些没有受过训练的乌合之众,在初,当然抵不过官兵,就在奸淫掳掠、焚烧残杀的一点上比起当时的官兵来更是大有愧色的。”李自成和他的部下们登堂入室、鸠占鹊巢,大顺军人从被人凌虐到凌虐他人,“奴坐于上,主歌于下”,这只是身份的倒置,而不是他们所宣称的平等。但这种权利关系的倒置所带来的心理满足,对他们来说已是最大的收益,远比撅屁股种地更物超所值。
因此,当李自成率领他的军队冲进繁华的北京城,他们不再去想“均田免粮”、天下大同,而是烧杀掳掠、抢钱抢女人,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都是实实在在的红利。
如李自成所说,起义是集体的事业,所有的义旗上,都书写着“替天行道”四个字,他们流血牺牲,以天下为己任,然而,无论是招安当投降派,还是夺天下当皇帝,却最终只能成就少数人的意志。据说李自成入宫后,为自称为“孤”还是自称为“寡”颇费思量,但无论是“孤”,还是“寡”,都表明他是单数,而不再是群体中的一员。起义的初衷是为穷人打天下,结果却造就了少数人的特权,“替天行道”的正义性也寿终正寝,假若穷人们早知如此,他们还会冲锋陷阵、白白送死吗?
至于“均田免粮”,在这个帝国里一天也没有实现过,也不可能实现。道理很简单,任何政府都必须通过赋税来组织和运转,否则,连官员、军队的饷银都发不出来。他们自己否定了自己,农民起义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悖论。
假若李自成能在紫禁城建立起一个王朝,那个王朝一定不会比明朝更好。他们的基因,也决定了他们很难缔造一个能够代表民权的、可以监督政府的政治体制,以降低大规模动荡所带来的改革成本。
《礼记·中庸》说,“诚者自成”,因为“诚者,天之道也。”自成自成,没有了“诚”,自己的就不可能“成”了。
皇帝的金銮殿,理所当然地成了造反者的终点。他们打倒皇帝,目的却是把自己变成新的皇帝。每一次翻天覆地的动乱,尘埃落定之后,世界都与从前一模一样,新的朝代与旧的朝代榫卯相接,严丝合缝。人们各就各位——坐龙椅的坐龙椅,上断头台的上断头台,解甲归田的又回到当初举树起义旗的土地上,重新撅起屁股种地,等待着朝廷来征粮。
九重宫殿,以不变应万变,默然注视着英雄们的匆匆过场,注视着世道的无常。说到底,只有宫殿才是最后的赢家。它是权力和野心的最大容器,无论多么桀骜不驯的身体,最终都要到这里报到,所有的反抗、厮杀、呐喊,最终都将被收束于宫殿的臂膀中,在后宫的脂粉军团的杨柳细腰中消隐于无形。
写到这里,我忽地想到一个细节——李自成是在甲申年正月在西安建立大顺政权之后,马踏黄沙,一路征尘,攻进北京的。征战中,不可能携带太多的日常生活用品,即使携带,恐怕也是简陋、粗鄙、不敷使用的。那么,当他在武英殿的后殿下榻时,他用的,一定就是崇祯皇帝的御用品了。前一个夜晚,崇祯皇帝还在武英殿居住,他的身影消失未久,一柄折扇、一袭春衫、一床锦褥、一只龙泉窑的御碗,都残留着崇祯的体温。李自成在崇祯的浴盆里洗澡,端起崇祯的茶盏饮茶,崇祯的御厨为他做饭(不知会不会做羊肉泡馍),崇祯的妃嫔宫女陪他睡觉。连他的呼吸里,都是崇祯皇帝的博山炉里漫漶出来的薰香。在这里,他粗哑的呐喊变成细语,沉重的喘息变得柔和,他就像一个初来乍到的客人,所有的动作,都尽可能地模仿着主人的形态,唯有如此,他看上去才像一个帝王,才能够合乎宫殿的要求。
血色的夹棍
大顺政权不仅要女人,更要钱。在他们眼里,大明王朝的每一个官员都是贪官,他们要像榨汁机一样,把他们的财产榨干,去充盈大顺王朝的国库。这项追索银钱的艰巨工作由刘宗敏负责落实。刘宗敏身经百战,对于这项工作充满自信。为了不辜负闯王的信任,甲申年三月二十三日至二十五日,刘宗敏命人特别赶制了五千副夹棍,用来逼迫明朝官员们交钱。夹棍上有棱,有铁钉相连,凡不从者,必将夹碎他们的手足,变成一堆骨肉混合的纤维。他还觉得力度不够,于是命人在门口树立了两根柱子,作为凌迟专用。
二十四日,他随便找了两名随行人员,在承天门前的棋盘街试了试夹棍,算是对新产品进行验收。结果是产品质量过关,那两人被夹得血肉迸裂,第二天就死了。这两个无辜的人死后,五千副夹棍正式投入使用。那些前来向李自成朝贺,做着洗心革面、重入政府的美梦的明朝官员们被关押起来,二十五日,门开了,他们无论如何不会想到,等待他们的,是一场更大的噩梦。有八百人被绑成了粽子,被士兵踢打着,像赶牛赶羊一样赶出来,一路押送到刘宗敏的住处(从前的明朝都督田弘遇宅邸),那些制造精良的夹棍张开着嘴,对他们拭目以待。
据说刘宗敏每天的工作是这样进行的:他黎明起身,坐在院子当中,挨个点名。他为明朝原各级官员制定了严格的缴纳标准:内阁十万,部院、京堂、锦衣卫将帅七万,科道、吏部郎五万、三万、翰林一万,部曹则以千为单位,各有定额,不得打折。愿意出钱者,刘宗敏即令手下把他们押解到前门的当铺,把家产当掉,得一收条,上写:“某官同妻某氏,借救命银若干。”然后就拿着这救命银,回来救命。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拿得出这么多钱财,或者说,绝大多数官员都完不成“定额”,刘宗敏的手下于是开始日以继夜地劳作,把他们血肉的五指、双腿放进坚硬的夹棍,天空中回荡着凄厉的哭嚎声。还有些文官,从没见过血,一见粘着血迹的夹棍,就晕死了过去。后来李自成前往刘宗敏居所,看到院子里三百多名被夹棍夹成残废的明朝官员,都实在看不下去,他可能不会想到,此前被夹死者,已经超过了一千人。
那两根用来凌迟的柱子也没闲着,史书写:“磔人无数”。四月初一那一天,刘宗敏亲自审问明朝最后一任内阁首辅魏藻德。魏藻德被夹棍夹断了十指,交出白银数万两,然而刘宗敏绝不相信一个内阁首辅仅有几万两白银,继续用刑,魏藻德大声呼喊,当初没有为主尽忠报效,有今日,悔之晚矣!五天五夜的酷刑后,魏藻德脑裂而死,他的儿子也因为交不出银子,随即被处死。
追索银钱的行动很快超出了明朝官吏的范围,向普通人家蔓延。“青矜白户,稍立门墙,无幸脱者。”
李自成政权丧心病狂地搜刮民财,已经远远超出了自己的需要。崇祯皇帝加派三饷达到2000万两,百姓不堪重负,明朝就灭亡了;而大顺政权仅在北京一座城市强征的财产总数,竟然高达7000万两,足够大明王朝灭亡三次了。
对于这种明目张胆搜刮民脂民膏的野蛮做法,牛金星是不同意的,刘宗敏的理由是:“如今最担心的是兵变,而不是民变。如果士兵们不满意,那才是灾难。相比之下,百姓不满意则容易对付,到时候挨家挨户地杀,用不着费一文钱。部队不能没钱,不去强抢,钱从哪来?”说得牛金星哑口无言。
但刘宗敏把问题看得太简单了,兵变尚可剿灭,唯有百姓不可剿。一个王朝,即使杀心再盛,也不可能把百姓作为剿杀对象。那不是自不量力,就是丧心病狂。得人心者得天下,这道理至为简单,每个统治者都心知肚明,但一时的强势总容易让他们忘掉这一点……
人算不如天算,被拷打者中,有一个老头,他的儿子是大明王朝山海关总兵吴三桂。刘宗敏拷问他的目的,有人说是向他索要钱财,也有人说是向他要人——吴三桂的爱妾、绝代美女陈圆圆。
千里之外的山海关,吴三桂密切注视着北京城形势的变化。他的父亲、爱妾以及全部家产都已落在大顺的手中,加之崇祯自杀,明朝已经灭亡,天下大势已定,吴三桂的心理天平,已经倾向李自成。
对于吴三桂在这个关键时刻做出的政治抉择,许多史料都予以记载。《甲申传信录》说:“闯旋以银四万两犒三桂军,三桂大喜,忻然受命,入山海关而纳款矣。”“纳款”,是说他要进关接受这笔巨款,不过是把投降说得好听一点而已。明末著名东林党人文震孟之子文秉在《烈皇小识》中说得更直白:“三桂闻京师失守,先帝殉难,统众入关投降。”
他把山海关的部队交给了李自成派来的亲信唐通,就飞马奔向北京,准备拜见他的新主子李自成。就在他行至滦州,距离北京咫尺之遥的时候,情况突然间发生转折——一个从北京城里逃出的人告诉他,他的父亲被杀、爱妾被抢。吴三桂突然愣在原地,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一个最恶毒的咒语已经脱口而出:
“不灭李贼,不杀权将军,此仇不可忘,此恨亦不可释!”
这百万分之一的概率,决定了李自成的失败。实际上,从大顺王朝开始搜缴民财那一天起,它的败亡就已经注定了,所没想到的只是,这个指望传承万年的大顺王朝,在紫禁城里只存活了42天。
命运,总会在最要紧的地方对一个人做出惩罚。
这一次,李自成劫数难逃。
为了告别的聚会
白光一闪,吴三桂手起刀落,斩落了李自成特使的头颅。
也斩断了自己与李自成政权的联系。
李自成终于清醒过来,发现肘腋之患,却悔之晚矣。
武英殿里,他召见京城父老,询问疾苦,收拾人心。这一天,是四月初六。
但他的狂妄胡为,已经使他与世界裂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那道深长的口子,最先是从吴三桂把守的山海关裂开的。那种发自北方春天的巨大的冰裂声,让他感到惊惶和恐惧。终于,他坐不住了,带着部队,匆匆启程,向东进发。他要把它补上。
他本来是要派刘宗敏出征的,甚至向刘宗敏鞠躬请求,但刘宗敏过惯了舒服日子,不愿意再打仗了。
他只好亲征。
出发那一天,是四月十二日。
部队是从正阳门出城的,李自成白帽青布箭衣,打着黄盖,他的太子一身绿衣,跟在身后。当时在前门投宿的年轻官员赵士锦远远地目睹了他出城的一幕。李自成目光凄迷,了无从前的从容坚定。
他走之后,留守的士兵在北京城发现了一些私帖的告示,撕下来,报告给刘宗敏。刘宗敏展开一看,突然间大惊失色。
告示告知北京市民,明朝并没有亡,崇祯皇帝的堂兄弟朱由崧已经在南京被拥立为皇帝,建立弘光政权。上面说:“明朝天数未尽,人思效忠,于本月二十日立东宫为帝,改元义兴。”
小广告像牛皮癣一样在街市里孳生,让刘宗敏焦头烂额。为了制止“政治谣言”的流传,刘宗敏索性把出现告示的附近居民统统抓起来,满门抄斩。
但告示犹如幽灵,照样出现。
北京的市民并不知道,尽管朱由崧的父亲、老福王朱常洵在李自成兵陷洛阳时被杀,李自成下令将他的肉与鹿肉一起,加上各种佐料煮了,起个好听的名字——“福禄肉”,犒赏了全军,但他的儿子、这位弘光帝,却依旧是个没心没肺、纵情声色的家伙,流连宫帏床笫,男女通吃,不思报仇雪恨,连《桃花扇》中都留下“你们男风兴头,要我们女客何用”的暗讽,但当时的北京市民,对自己的未来茫然不知,这些秘密的告示的出现,依然点燃了人们的希望。人心,已在不知觉间,发生了漂移。
论风流糜烂,南京的朱由崧,与北京的李自成,形成了惊人的对称,势均力敌。
这天下,只好由清人收拾了。
二十一日,长城脚下,九门口“一片石”之战,是决定历史的一战。吴三桂与清军联合作战,将李自成打得屁滚尿流。多年前,我曾前往这片古战场造访、考察,并在六百页的《辽宁大历史》里详述了战事的过程。
落花流水春去也。再度回到北京,已是二十六日,春天已经过去,京城里的树木都已绿色饱满,肥硕的枝条在微风中温柔地轻扭。辽阔的苍穹下,紫禁城坚硬的线条孤独地挺立。马蹄落在凸凹不平的石板路上,十分的沉闷滞重,早已不似一个多月前的轻盈欢畅。他知道辉煌的紫禁城不再属于自己,他心里想的只有一件事——赶快登基。
二十九日,登基大典在紫禁城武英殿举行。历史上没有一个皇帝,像李自成这样心情复杂地坐在龙椅上,也没有一次登基大典如此潦潦草草。三拜九叩的威仪背后,是一盘不堪面对的残局。这是一场为了告别的聚会,没有人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明天。
这一次,李自成真是要打下江山,拱手送人了。
但李自成还不甘心做这样的好人。夜色深浓时分,李自成下令放火、放炮,不是登基的礼炮,而是失败的丧钟。烈焰冲天而起,把紫禁城的琼楼玉宇、雕梁画栋化作一片片纷飞的黑雾,仿佛一个黑色的怪兽,盘旋在宫殿的上空,紫禁城里到处回荡着宫殿倒塌的巨大声响。此时,京城九门也被点燃了,只有大明门(已被改名为大顺门)、正阳门、东西江米巷一带没有火势,这座辉煌的都城,变成一座浴火的城市。“哭号之声,闻数十里。”弥漫京城的大火,为李自成的登基大典提供了一个无比壮丽的背景。
天亮时分,李自成在一片耀眼的火光中,骑着他的乌驳马,从齐化门黯然出城,走向自己的末路穷途。二十六日,李自成杀了吴三桂一家大小34口,仇恨已经把吴三桂的内心彻底吞没,把他变成一个复仇机器。他心硬如铁,一路追杀,追过黄河,追向湖北,像一条发疯的狼狗,紧紧咬住李自成。那不是战争,是屠杀。他同李自成一样,全凭杀人来泻火,但是即使是最血腥的杀戮,都不能平复他眼睛里凶狠的目光。
清军一旦入关,就没人挡得住了。顺治二年正月,图赖等在潼关大破李自成,《清史稿》说:“贼倚山为阵,图赖率骑兵百人掩击,多所斩获。至是,自成亲率马步兵迎战,又数败之,贼众奔溃。”
潼关大败之后,李自成率残部遁走西安,多铎追至西安,李自成又逃向商州。大顺军就这样一路逃,大清军一路追。李自成号称拥兵20万,要南下取南京,阿济格一路追过长江,追至九江,杀进李自成的老营,仓皇流离中,李自成带着二十骑匆忙逃遁,丞相牛金星投降清军,刘宗敏、宋献策被活捉,吴三桂要活剐了刘宗敏,以解心头之恨,被阿济格强行阻止——那时多铎已经受命去收服江南,阿济格继续追击李自成部。终于,李自成率领他最后的十余骑逃向湖北通山县,战至最后一人,孤独无助地向九宫山逃亡。
那时又是五月,南方迎来雨季,突如其来的大雨将李自成的浑身浇透。李自成穿越粘稠的雨幕,想再度化险为夷,觅得一丝生机,却偏偏连人带马,跌入一片泥潭。一个名叫程九百的乡勇头目冲上来,要手刃这个颠覆了大明的罪魁祸首。但他不是李自成的对手,烂泥之中,被李自成坐在身上。李自成抽刀要砍,血水与泥水却把他的刀紧紧地粘在刀鞘里,拔不出来,千钧一发之际,一个身影冲上来,举起一把铲子,把李自成的头颅当作他收获的果实,猛铲过来。李自成用力紧绷着肌肉犹如一只被骤然戳破的牛皮水袋一样,滋出一片血雾,只把半截叫声留在空气中,就重重地摔下去,溅起一片污泥浊水。
那一天,是清顺治二年(公元1645年)五月初二。一年前的五月初二,也就是李自成的身影从北京城消失仅仅两天后,多尔衮、皇太极的遗孀孝庄皇太后带着七岁的顺治抵达北京城,幸存的明朝大臣们比欢迎李自成更加隆重,出城五里迎接。他们跪在道路两旁,把身体攒成一团,额头紧紧地贴在地面上,车辇通过的时候,头也不敢抬,一任车马荡起的尘土落在他们的头上、身上,把他们一层一层地包裹起来,使他们看上去有点像出土的石俑,仿佛唯有如此,才令他们感到安全。紫禁城的新主人乘辇,第一次进入这座传说中的宫殿,但昔日辉煌的宫殿已经变成一片焦糊的废墟。
李自成在北京城放出的最后一句狠话是:“皇居壮丽,焉肯弃掷他人!不如付之一炬,以作咸阳故事。”他模仿项羽,但他终不是项羽。他与项羽的区别是——项羽毁灭了他得到的,而李自成毁灭了他失去的。
不到两个月,已有两个王朝在这里灭亡。望着从废墟中蒸发的两个王朝,没有人知道,多尔衮想了些什么。
他下令安抚百姓,将士夜宿城头,禁止进入民宅。违者,斩。
多尔衮开始了长达七年的摄政王生涯。他要办的第一件事,就是为刚刚定鼎北京的新王朝,确定一个用于理政的宫殿。
他选择了武英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