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利斯泰尔·麦克劳德,加拿大短篇小说大师,2014年4月病逝。诺奖获得者门罗曾经说:“很难想出还有谁能写出具有阿利斯泰尔·麦克劳德般魅力的小说。”麦克劳德两本作品《海风中失落的血色馈赠》与《没什么大不了》中文版今年上半年先后出版。
小岛上走出来的大作家
大概两年前,在某一期《世界文学》上我读到一个加拿大小说家几个短篇小说,都与岛屿和大海有关,一下子就吸引了我,特别想读到他更多的作品。回家在网上查了一番,发现并没有书翻译过来,颇有些遗憾。最近出于偶然,在网上一并买了三本短篇小说集,麦克劳德、罗恩·拉什还有贡布罗维奇。然后我发现,这个凭着护封上几句介绍买回来想看一看的麦克劳德,正是我两年前喜欢上的那个小说家。
阿利斯泰尔·麦克劳德,1936年生于加拿大北贝特尔福德,十岁的时候随父母搬回了世代居住的老家、位于东部的新斯科舍省布雷顿角定居。作为岛上苏格兰移民的后代,这里的生活传统、人情世故以及每一件细微之物,都在麦克劳德一生中有着强烈的影响。年轻时,他为了维持学业当过渔民、矿工和伐木工,大学毕业后先后在几所高校教授英文和写作,虽然在生活上摆脱了父辈在小岛上的艰苦劳作,但在情感上他从未和家乡断绝联系。作为加拿大最有名的小说家之一,他的产量很低,一辈子只写了两部短篇和一部长篇,靠着这有限的作品他赢得了加拿大“作家中的作家”的声誉。
值得一提的是,他所有的小说都是围绕家乡布雷顿角这个偏僻、寒冷、贫穷的小岛展开的,情节都不复杂,但叙事技巧高超,总能用一段风景、一个场景甚至一个句子就能抓住你。他擅长通过聚焦最细微的事物和情感达到了深刻,对语言要求严苛,即使一个词也会反复修改,因而形成了一种高度雕琢而成的深思熟虑的朴素,这令他从整个时代浩瀚的写作中凸显了出来,树立起了自己风格的孤岛。
现实主义不会过时
在现代派极度风行的今天,那些仍然坚持传统的现实主义风格的作家很难引起人们太多的注意力。现代派大师改变了二十世纪以来的文学潮流,在他们强力的形式和思想革命后,后继者突然一下子陷入了巨大的焦虑之中。老式的现实主义似乎过时了,而新的样式已经被发明殆尽,许多当代作家,无法摆脱这种暗含无数漩涡的潮流的吸引,在才华根本不足以驾驭深刻的思想和复杂的现实的情况下,只好倾尽全力琢磨各种各样的形式上的创新。许多作品过于炫目和缥缈,很漂亮,但不真诚,也谈不上深度,因为缺少背后深刻的美学认识上的支撑。这里当然并不针对那些真正对现代派风格发展有所建树的极少数大师级人物,而是指越来越多在现代派的阴影中生存却非常流行的小作家。我们发现,在不少这样的小作家心满意足的形式愉悦背后,我们并不能获得精神上的满足,而只发现了贫瘠和乏味。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麦克劳德对自己朴素坚实的现实风格的坚持和取得的成就,在当代具有一种矫正意义。
读麦克劳德的同时,我穿插着读了一起买的另外两部“更为现代”的作品。贡布罗维奇荒诞、阴郁,他有自己深刻的想法,但对我来说这些小说在自我的阴暗世界沉浸得太深了。一些类似梦魇的幻觉和暗黑属性,让他失去了卡夫卡式的清晰而陷入了某种强有力的混沌之中。罗恩·拉什的小说过于快餐化了,他的悬念实现得很不错,但总体来说叙事中缺少密度,内心和世界都没有得到有效呈现,最终沉溺于故事本身,所以,尽管他写出了一些惊险刺激的凶杀故事和精心设计的内心戏剧,却改变不了美学上过于简单的事实。更为重要的一点,我是在晚上临睡之前读这些书的,我发现,只有读麦克劳德才能让我平静,那是一种含有激动和愉悦的真正的内心的平静。在麦克劳德身上有一种十九世纪大师的品质,冷静、克制,每个句子都闪着微弱的亮光。他的笔触直接抵达人类最脆弱的部分,他所关注的爱与痛、时间流逝、平凡之美,不管人类社会怎么发展,都是永远长存的。这也是为什么,今时今日我们返回看契诃夫、托尔斯泰、福楼拜、霍默、米勒这样的艺术家,依然能从一个短篇、一幅画作中找到那种激动人心的力量。
现实主义不会过时,因为人性、情感,以及朴素中蕴涵的最高技巧,是永远不会过时的。过时的是一些俗套和贫乏,因为虽然现实主义风格看起来平常,几乎人人都能轻易把握,其实要想写好是最难的。它没有那么多炫目的东西,没那么多花招可以遮蔽,也就没有捷径可走,你是什么水平,一下子就露出来了。能把最常见的东西以最朴素的方式写出惊人的效果,正是麦克劳德难能可贵之处。他向我们证明了,现实,永远是文学最根本的核心之一。
风格的孤岛
可能是因为去年他的离世让他的书受到了更多关注,今年国内一下就翻译过来两本书,一本是他第一部短篇小说集《海风中失落的血色馈赠》,另一本就是他写了十三年的长篇《没什么大不了》。前者中收录了七个故事,都是在小事件上,通过不动声色来焕发人内心的力量。比如开篇的《秋》,写的是妻子要卖掉不中用的老马,而丈夫因为和它感情很深不舍又无奈的事,通过孩子的视角,以及大雨营造出了动人心魄的凄凉感受。而在《海风中失落的血色馈赠》中,开头“我”在港口观看孩子们钓鱼的那些细节,让人感到了日常生活的平实、温暖甚至一点点甜蜜,对后面戏剧高潮来临时的苦涩和沉重,构成了微妙的缓冲和平衡。生活很多时候是无奈的,但悲观并不是全部,他通过挖掘每一个意味深长的细节,抓住那些平常事件中的戏剧性来表明这点。虽然有时他在结尾喜欢加上一些隐含之意,但他并不把结论直接说出来。这种节制是他主要的美德,大概是他认为读者和他一样,也是生活的参与者吧,只要人活着就都懂得这些每天生活中习以为常的“重大时刻”的非凡意义。他的节制表面上看起来冷静,其实暗含着热烈的情感,这就让他的小说具有一种宝贵的诗意。它不一定是美的,可能是悲痛,可能是失落,但它是一种深沉的诗意。他的从容,有时体现为一种散文笔调,带读者自然而然进入他想带我们去的“真实性”之中。在最后一篇故事《去乱岑角的路上》的开头,从小镇到奶奶的房子,路上的风景一共写了八页之多,这八页的风景,以及这些风景中发生过的故事,紧紧地吸引着我们随他一同前往。一直到“松开离合器,都不用发动,车子很轻松地沿着缓坡滑进院子”,我们终于随他抵达了一处偏僻的老房子。一路上的海湾、悬崖、树木、野花、鸟儿以及遍布的危险,直到一个充满田园气息的独居院落,通过这些,他写出他对世界的理解和认识。之后故事展开时,我们发现这段路不仅交代了背景,也设置了悬念。麦克劳德的这些短篇小说,节奏感都体现得特别好,而在他的长篇中,这种节奏感直接体现为他的结构能力。
《没什么大不了》一出版就引起轰动,得到了七项大奖,2013年的诺奖得主艾丽斯·门罗将其称为“一部伟大的小说”。在这部结构严谨的长篇中,写的仍旧是那些他最熟悉的人,但时间延长到祖辈从苏格兰来的过程,是一部真正的“家族史”。麦克劳德把重心放在了一个个人身上,这些苏格兰移民有自己的传统和民族性格,有他们引以为傲的血脉亲缘,有代代相传的职业。随着时代的发展,年轻人则试图逃离家乡的矿井、渔业和农耕,却又无法彻底从情感上割断流淌在血液中的联系……麦克劳德在最平常人物的琐屑小事上,写出了所有人真实的共同命运,以及关于爱与流逝的永恒矛盾。
对麦克劳德来说,布雷顿角岛从一开始就是他的全部。他把小岛写成一个独立完整的世界,进而写出世上的一切,这最终成就了他文学上独一无二的风格孤岛。现在看,虽然两部小说翻译过来并未引起特别大的轰动,但这样的作家经得住最寂寞的考验。他会获得越来越多的关注,找到那些注定会相遇的读者。因为他所传递的东西,是人世中最经久真实的情感,而他的才华,保证了这情感置于一个坚实的漂流瓶中——是的,一本好书就是一个漂流瓶,等着你在某一天遇到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