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豪华而又不失肃穆的宫门外，修长城的奴隶们低喊着号子辛苦地劳作着，舞台的灰土色渗透出浓浓的历史的气息……10月11日晚，海南省歌舞剧院座无虚席，观众静静地等待着这台期盼已久的话剧演出——

　　伏生是秦汉时期通晓儒学的大家，秦始皇焚书坑儒，《尚书》能够幸免于难，也是因为有伏生的保护。

　　许多事物，因绝版而昂贵，失传而珍贵。有的平凡，因历经残酷而伟大的洗礼，惯看沧桑巨变，深厚温润才显得可贵。

　　伏生的故事打动了青年剧作家冯必烈，他与孟冰联合创作，并经由王晓鹰执导，将《伏生》搬上了中国国家话剧院的舞台——

　　戏里戏外的士大夫情怀

　　这是本月国家话剧院精品力作《伏生》在琼的第二场、也是最后一场演出。经过头晚的预热，观众席中既有慕名而来的“新客”，又有连看两场的“老客”，在一个并非周末的工作日，顶着的呼啸风声，在晚八点一起见证伏生执着的坚守。

　　提及伏生，许多人一脸茫然，这也难怪，史籍对这一儒学大师的记录并不是很多，少数知道伏生的读者，也多半是通过司马迁的《史记·儒林列传》。“当时有几个题材摆在我的面前。最终决定选择《伏生》，因为他确实很有意义。”2006年，同时有几个题材摆在冯必烈的面前，而《伏生》是其中材料最为稀缺的。然而，那寥寥百余字的文言文记叙却深深地打动了他。

　　《尚书》是中国最早的历史文献。儒家所传的五经中，《尚书》残缺最多，因而问题也最多。秦始皇烧天下诗书及诸侯史记，并禁止民间私藏一切书。到汉惠帝时，才开了书禁；文帝接着鼓励人民献书。书才渐渐见得着了。那时传《尚书》的只有伏生一人。

　　伏生本是秦博士。始皇下诏烧诗书的时候，他将《书》藏在墙壁里，这便是东汉以来的《今文尚书》。“记载少，也意味着创作空间大。”冯必烈无从考证真实的伏生的个性到底如何，却通过现在的设置，“一方面让这部原本严肃的戏剧轻松起来，另外也可以更好地放手表达我们对中华文明不断受挫、涅槃、前进的崇敬和反思”。

　　无论是《唐王维伏生授经图》，还是《明杜堇伏生授经图》，抑或《史记·儒林列传》，这些作品都以讲述伏生在汉代授经的故事为主，冯必烈却将目光聚焦在了秦始皇焚书坑儒的历史背景下。

　　秦时统一天下，伏生通晓儒学精髓，被立为博士。突然之间，在丞相李斯的推波助澜下，秦始皇下令“焚书坑儒”。伏生却传奇般地将儒家大成之作《尚书》以奇特方式保存下来，得以免受焚烧之祸。话剧的故事亦由此展开。

　　“文明的传承，既要依靠物（书、画、雕塑、建筑等等），更要依靠人，这两者密不可分。”“尤其是在某些严酷的时刻，这两者之间的生存考验，甚至比生与死的抉择更加艰难。”与其说冯必烈是被伏生打动，不如说这是一个知识分子对另一个知识分子的理解。

　　在冯必烈看来，伏生的身上，承载着某种激烈的矛盾，以及令人叹服的精神，话剧中的类似情景，在中国乃至世界历史上不断地重演着。“为什么总会这样？这才是值得思考的。”也许，这才是编剧与导演最想讲述的故事。

　　可以读出丰富层次的好故事

　　这是一个好故事吗？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发人深省的故事。可是，如何深入浅出地讲好这出戏却成了冯必烈所面临的最大挑战。

　　10月11日晚，海南日报记者坐在台下，不时听到观众席传来忍俊不禁的笑声。“人活着，到哪儿还不是做条狗？当学徒，做师傅的狗。做买卖，当老板的狗。就算你出人头地，飞黄腾达，进了皇宫，那也还是一样做狗。”这种笑中带泪的台词引发了许多观众的共鸣。

　　难怪10月10日在琼首演时，一些学者观众表示，这部话剧与当下的文化环境相契合，表达了对生命与文化的一种宏大思考。其中，侯岩松饰演的伏生，与涂松岩饰演的李斯，两大实力派演员同台飙戏，仿佛让人回到了那个儒法之争的时代。

　　儒法之争体现在本剧，便是伏生与李斯之争：伏生保书，李斯焚书；伏生坚守儒学，李斯力捍法家；伏生妻离子散，李斯脑袋分家；李斯的步步为营，最终也无法阻挡伏生的棋胜一招。

　　编剧笔下的人物有血有肉，两位演员演绎的角色则神形兼备、有筋有骨。儒学大家伏生，爱酒如命，性情洒脱，以轻松戏谑的方式担起历史重担；而丞相李斯则不苟言笑，城府很深，狠毒中流露自己的忠诚。

　　他们既是对手，又是知己。就像李斯开头的那句台词所说，伏生“是我的知己，也是我的噩梦”，两人有不同的人生信仰与学术理念，一喜儒一崇法，一个洒脱，一个严谨，故选择了不同的道路。

　　然而，即便是不同的道路，最理解自己的却是自己的死敌。“回望古之能臣将相，有几人能与你比肩？你辅佐先帝，横扫六国；力驳分封，实行郡县；修筑驰道，规范车轨；统一货币、文字及度量衡———这些都是福泽千秋的功业，将来你亦必定因此而留名青史。”李斯临死前，伏生对他说的这段话，又何尝不是高山流水的知音之语。

　　总之，一千个读者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一千个观众眼里亦有一千个伏生。好的故事，就是让人可以从中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

　　为往圣继绝学的致敬之作

　　全剧两个小时的时长中，无论是台词的处理，道具的使用，还是重要场景的刻画，都让人惊艳。尤其是全剧的高潮，伏生忍痛烧书的一幕，导演用天降红绸缎来表现熊熊大火吞噬书籍。许多观众表示，这是全剧最震撼人心的场景。

　　“这实际上是对‘威武不能屈’的儒家优秀传统致敬。”作家清秋子看完首场演出，久久不能平静，半夜一点多，仍激动地向人推荐该剧。“这个话剧，是我看过的最好的。形式、内容、台词、演技，都是一流。”

　　打动观众的正是伏生——作为一位知识分子自觉的文化使命与担当。然而，无论是“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抑或“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似乎都不及剧中伏生的那句“我不能死”更为震撼人心。

　　比起文天祥可以以死明志，留下“留取丹心照汗青”的豪言壮语，伏生却要活着，甚至比蝼蚁还要卑贱地活下去。他眼看着儿子、妻子、女儿离他而去，不被理解，不被接受，却仍要为了传承文化而忍辱负重苟活于世。

　　他不能选择死，他要活着。“当一个民族文化传承的责任完全地落在一个人具体的生命之躯时，这个人的生命便陡然地强大起来。这是一种内心的强大，它掩藏于外表之内，不让外界察觉，目的是等待时机。这种强大的孤独创造了强大的生命力，而这种生命力恰恰不是张扬，而是默然与忍耐。”冯必烈解释道。

　　在与孟冰合作创作《伏生》的过程中，孟冰提醒他关注范曾先生的一篇关于王国维的文章《鱼藻波寒》，文中谈到了伏生。通过范曾对王国维的分析，深化了冯必烈对伏生的理解。1927年，王国维先生自沉于颐和园鱼藻轩，那一年他50岁。此时，清王朝已经被推翻16年了。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横渠四句是历代读书人的共同理想，为此，有人选择以身殉道，亦有人选择以身传道。然而，这都不是最残酷的，对伏生来说，“他最大的悲痛，是当他牺牲一切，终于拯救部分儒学经典之后，却要面对其他学说的毁灭。”冯必烈感慨道。

　　文化的价值在于兼容并包而非一家独大。因此，当伏生得知朝代更迭，汉朝尊奉儒家而罢黜百家时，并没有得意，没有因为自己是大儒而自喜，相反喃喃自语地道出对新的忧虑。“从某种程度上说，伏生捍卫的并非所学儒术，而是文化的多样性。也许尊重文化多样性与自由度，创造并维系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生态才是《伏生》一剧给予我们最大的感悟和触动吧。”观众应验说道。

　　诚如冯必烈所言，对文化的包容才是对文化最大的尊重。“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精英还是草根，选择极端的方式去面对一种文化或者是学说，都是不智且狭隘的。”

　　故事的最后，万物寂静，偌大的舞台空无一人，只留下伏生孤独的背影。

　　（本版图片除署名外均由剧组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