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尔克在中国有着近百年的影响力，诗集版本也很多，但最近出版的《里尔克诗歌全集》（十卷本）仍然让人惊叹。

　　虽然都说读一个大诗人，要读他的全集，但这样的大诗人，真正下功夫把它全都翻译过来，还是非常难得的。当今翻译是费力不讨好的工作，有限的报酬和超高的劳动强度完全不成正比，对里尔克这样一位翻译难度很大的诗人，没有一般的热爱是无法完成的。在这里，特别向《里尔克诗歌全集》前九卷（德语诗歌全集）的译者陈宁先生表达敬意，因为他，我们可以离里尔克如此之近。

　　他的一生是一个浪漫传奇

　　诗歌自古以来有一种高亢的调子：热烈、纯粹，有如受到神启一般向我们传递神秘崇高的感受。这样的诗人，以极度的谦卑和超强的精神性，显出超越日常琐屑的高贵。里尔克是这种传统的一位有力继承者。他所在的时代，正是神向下跌落，现代思想和自我意识在平民阶层兴起的阶段，文学中这种高亢之声开始降下来，因此，他的诗显得更为醒目，一下子就能辨识出来。

　　里尔克1875年生于布拉格，1926年在日内瓦湖畔因白血病去世，只活了51岁。他的一生，几乎就是一个浪漫传奇。从少年时他就有一颗非常敏感、忧郁的心灵，有一点点女性气质，所以早年的军校生涯令他很不适应。二十岁时他离开故乡，在慕尼黑学习一年哲学和艺术后，开始了他真正的漫游生涯。俄罗斯、意大利、埃及、瑞士，一座又一座城市，他在每个地方停留，短则旬月，长则数年，把写作当成一生的志业。他是一个非常纯粹的人，对一切影响写作的世俗琐事都加以排斥，虽然他很早结婚，但很快分居，连女儿也无心、无力抚养。或许，这种婚姻生活的拘束，和他内心渴望自由和爱情的浪漫做派多少有些格格不入，他在后来的游历中和不少贵妇知音发生爱情，同时他也心安理得地接受那些贵族的资助，从不把这当做施舍。就这样，一个天才诗人的形象慢慢被塑造了出来。

　　忧郁、热烈、浪漫、高蹈，这些都不同程度在他的诗歌中有所流露。我们要注意的是，这种引领绝大多数人走向诗歌的气质，在写作向更高水平迈进中，是有一定伤害的，里尔克能摆脱了这种伤感，实现自我发展，进入非常严肃的崇高境地，本身就是他才华最有力的证明。

　　他的诗具有承前启后的标志性意义

　　里尔克一生的写作，三个阶段比较明晰。

　　早期是单纯的抒情诗，单薄，纯粹，缺少人生经验，而补偿以热烈的情感。虽然里尔克的才华毫无疑问非常出众，但这些早期诗并没什么特别令人惊奇之处。这和年龄、阅历有关，一般来说，这个阶段会写出一些好诗，但真正走出这个阶段诗人才能获得宝贵的发展。几乎很多诗人都有过这样的经历，那就是对早期这种写作羞于提及，因为它们虽然精巧，但缺少真正的深度。像兰波、魏尔伦这样的少年天才，虽然写出了华丽绚烂的卓异之作，却并不足以支撑他们成为大诗人，就是同样道理。

　　中期是他一个非常重要的转变。与他所接触的艺术家影响有关，也和他自己内心的孤独有关，他对事物更为关注。从文学观念上来说，这是非常大的进步。想一想，许多诗人一辈子无法摆脱第一个阶段，停留在混沌激情与迷茫困惑中，就明白这种发展多宝贵了。自我总是过于拘束，事物代表世界的丰富和坚实，能让强烈自我得以扩展，令诗更为开阔。当时他一切都不是太确定，孤独无依，唯有在事物上能找到稳定之感。这一阶段他写了一些非常好的诗。虽然他倾心客观主义原则，但他从来不缺少热烈的情感，这足以保证他的诗不会因为太关注事物而缺少了那种内在的力量。但如果只是写到这个阶段，那么里尔克还不是一流的大诗人。

　　第三个阶段是最核心的。他靠他的才华及际遇，有时我们甚至觉得真有点神赐的力量，写出了他最了不起、最有名的诗，《杜伊诺哀歌》和《献给俄尔普斯的十四行诗》。晚期的诗歌是他诗中高亢之音的顶点。在这些诗中，他写出了一种非常深刻的领悟。他以强烈的内心体验，在生命的深渊和顶峰之间，奋不顾身向上追索，最终体现为一种对存在、生死、信仰等等根本问题的追问，触及了最核心的问题。他直截了当地奔突在自我意识最核心的领域，赋予其逻辑与情感，因此他虽然写了一种很高的调子，却是反浪漫化的。他的诗的发展过程，从开始到最后，就是一个去除华丽，进入朴素的深刻的过程。

　　他的诗既是对传统声调的传承，也有对现代性的开拓，一般认为，他具有承前启后的标志性意义。时代发展到今天，神已经从日常生活中缺席了。那么，为什么里尔克这种高亢的调子还让我们如此激动呢？大概是因为，不管在什么情况下，神性都是我们内心冲动的一个主要源头，是人性中最好的那部分。人在地球上作为智慧与情感高度综合的生命，是具有这种神性根基，并钦慕向上的登攀的。里尔克的诗恰恰具有这种力量，他高度的纯粹，让心灵为之震颤。

　　译者对里尔克诗歌的丰富阐释

　　谈论里尔克，《里尔克诗歌全集》前九卷（德语诗歌全集）的译者陈宁先生是不得不提的人物。

　　他一度活跃在诗生活和豆瓣网上，曾经因某本关于里尔克的书，我们还有过寥寥数语的交流。在我和朋友们的印象里，他是一位不苟于日常琐屑而极度专注的严肃学者，他的气质非常纯粹，有时甚至令人觉得有些高傲、尖锐，但这也正是他可爱的地方。熟悉之后，大家又觉得他非常坦诚、宽厚。他所言所行都有里尔克、荷尔德林诗歌中那种高贵气质的影响，在大家比较活泼甚至开些玩笑的时候，他的严肃反给我留下了特别深刻的印象。看他的帖子，你会发现他真的是对里尔克发自内心的热爱，他翻译也是出于热爱和分享。这令人钦佩，而最令人钦佩的是他的认真程度。读他网上一些帖子，发现他在词义、典故、注释等等这些翻译基础工作上投入的精力，到了令人叹为观止的程度，他对每一个词都严格对待。今天这样做学问的人不多了。可惜天妒英才，陈宁先生在2012年因病早逝，年仅42岁。常年累月在他繁忙的新闻工作之余高强度地翻译，心脏超负荷运转，过早摧毁了他的身体。

　　在诗歌翻译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套准则。诗的翻译比小说、散文更为复杂，因为语言的高度凝练和象征、双关、明暗比喻以及韵律等等，让取舍如同创造。翻译本身确实也是一种再创作。陈宁的翻译初看起来有些笨拙，其实是他刻意追求原诗的精确，反对自己理解意思后随意组织语言盲目意译，这要求译者对诗歌内在的逻辑结构要有深入的理解和认识。他译的里尔克，古拙的风格或许和之前里尔克汉译给我们的印象不太一样，但至少我们应该领会，一门语言在翻译成另一种语言时，过于流行的语言绝不是诗人的本意。无论如何，对于里尔克读者来说这都是一种幸福，因为任何严肃的翻译都是对里尔克诗歌的一次丰富。

　　和陈宁一样，在这混乱与喧嚣并存的时代，读读里尔克，对我们最大的意义就在于：在宝贵的神性中认识到人类自身的美好。沉浸在日常的琐屑甚至空虚的泥潭太久了，那种高处的声音，让我们心灵颤动的同时，给了我们希望——相比于在惯性中沉落，我们有能力追求一种更具尊严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