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挤在糟糟乱乱的人流和公交中,望着窗外北京早春盛开的玉兰和丁香,是一种绝美的对称。我喜欢江汀诗中的一句“带着自己全身的苍白,穿过北京黑暗的颈部”。对应于这里的现实生活,黑暗和苍白已经不是简单的反义,它们实际是一种相融和互为表里。
在江汀的作品中,始终萦绕着两种生活经验的断裂和互融,很具有代表性。童年时的乡村生活与成年后的城市体验,他的很多作品都表现这两个不同居住地情感的摩擦和碰撞。似乎这种情愫早早地存在于诗人的精神内核里,并在多年的诗歌探索中渐渐发展成了明显的生存主题,一面是乌托邦式的田园共同体,一方是光陆流离破碎的现代城市之镜。两者在诗人的意识和潜意识里相互挤压,交锋,争夺。仔细翻阅诗集《来自邻人的光》会发现它们构成了克制,连绵诗句背后的暗流,我也把它们看作是江汀最初写作的基础原点,进而被渐渐铺展成其强大的内驱力。在一篇谈论自己诗歌生涯的文章中,他说“最初,对我来说,写诗是一种私人性的自我救赎。后来,渐渐变成了一种敞开的日光下的见习。我的那些个人体验,已经直接地写在诗歌里,它们对我极其重要。”(《大写的处境》)
诗人王炜说“江汀是白银时代的现代中文继承人”,然而我觉得江汀形式上如此,主题上却不是这样,还应该追溯到更早,因为白银时代的象征主义,阿克梅主义和未来主义三个流派,并未表现出对逝去事物的怀旧,江汀的精神是和以黑塞作为最后收尾骑手的德国浪漫派相似。对于80后这一代有乡村生活经验的青年来说,我们生长在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大背景下,和同龄人书写乡村体验的诗歌极为不同,在江汀那里,乡村(更多的时候是家乡这个词)是一个先在的,非空间存在的乌托邦设定,而不是具体的,充满个人体验的真实住址。然而正因为此,江汀的写作才显得尤为珍贵和与众不同,如果说每个诗人都是理想的乌托邦中的小小公民,那么江汀这种鲜明的立场表明从一开始,在现代社会的生存境遇里,他坚定地走了一条最不好走的,回望的路。这种目光似乎可以对应于俄尔普斯回望的目光,家乡仿若身后那位美丽动人的欧律狄刻。在散文《文雅的歌尔德蒙》中,他说:“虽然我在诗艺上受惠于曼德尔斯塔姆和帕斯捷尔纳克,但我来自于一个叶赛宁的世界。我的乡村经验,如海子所说,‘今天的花椒树,使我健康,富足,拥有一生。’”
家乡是“归宿”,庇护所,家乡是力量,可以“阻止世界的本原从那里堕落”,家乡是需要被“思念”的,如此“我们才能显现出来。”家乡是“见过预兆”的神圣之地,童年的同义词是“幸福生活”,然而已经回不去了,是“不去提及”的事物。诗句充满了深深眷恋和哀伤哀悼的语气。家乡的属性在诗人那里的表达是:“对我而言,家乡——是时间性的存在。家乡不在空间里,而在时间里。(《星期一纪事》)”江汀诗歌中童年的乡村生活是抽象的,诗人的目光从一开始就具有一种救赎色彩。然而也存在思想的矛盾之处,他希望家乡是一个永远停留的存在,并坚决捍卫这种立场:
在江汀的作品中,始终萦绕着两种生活经验的断裂和互融,而连接两者的桥梁就是“光”意象。习惯的认知很容易叫人对江汀的诗歌产生隶属现代诗和当代诗范畴问题的疑问,我们也应该从这里撕开把江汀的诗看做是抒情小诗的说法的裂口。
此外,在江汀的诗歌中,雾逼近覆盖在城市也覆盖在乡村,或者毋宁说覆盖在我们所有生存的众多日子里,“雾”的含义是什么,诗人早在诗集《来自邻人的光》中第一首就给出了答案:
我还记得在海边的
那些日子,看吧,看吧
——命运——像海边的大雾一样
突然降临。
光与雾,日与夜,城市与乡村,异地与家乡,自始至终,江汀从来就是一个如他评价诗人张杭时,所描述的诗人,“张杭是水瓶座的诗人。理性不是瓶中之水,而是玻璃容器外部的线条。张杭的思维方式便是他的秩序,就像容器为水规定了形状,假如我们认为诗歌和水有着相同之处的话。”迷雾,大雾,就是天空给予同时代人的灰朦之感。而江汀追寻的光,已经悄然地面向了一种广阔,如诗集名从中截取的那句话,“他开始观察来自邻人的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