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路来森
小城里,每天都有卖豆汁儿的,可我总觉得不好喝。清汤寡水的,用宋人的话说:“齑可照面。”丝毫没有熬熟的豆香的味道,只是徒有其名罢了。
于是,就让我常常想起老家乡下的老歪——卖豆汁儿的老歪。
老歪,小名歪头,年纪大了,人们就叫他“老歪”,他也因此默然应之,不以为忤。其实,老歪的头并不歪,而且身杆挺直,身高一米七多;其人品也正,朴实得不得了。很多时候,人,是不能以名取人的。
老歪熬豆汁儿,已然经年,远近闻名。人,厚实;买卖,也做得厚道。
所用黄豆,全是当地产的黄豆,籽粒饱满,颗颗成实。老歪有句名言:“什么地方出什么味;地方人,吃地方味。”那意思是说,当地人,还是更喜欢当地风味的。在磨生豆浆前,黄豆有一个泡制过程,所用水,至关重要。老歪泡黄豆,所用水,是村子里西山头的山泉水。水质清澈,清冽、甜润得不得了。这种水,熬出的豆汁儿,纯然乳白色,绝无杂色呈现。老歪,要的就是这个地道味。
生豆浆,是用石磨磨成的。石磨,为花岗石凿成。一头小毛驴拉着,达格达格地,豆浆就顺着石磨的四周沟槽,淌下了。老歪瞧不起机器磨出的生豆浆,他说:“有一种生铁味。”也许,老歪是对的。机器磨出的豆浆,总没有石磨磨出的豆浆那般黏稠,那般白净。石磨磨出的生豆浆,是天地自然,造化而成,那味道里,有一股乡野风的味道。
熬豆汁儿的工具,是一口大铁锅。烧的柴,是木柴。为了能有充足的木柴烧豆汁儿,老歪一有空闲,就四处刨树墩,然后用斧子劈成碎块,晒干备用。老歪熬豆汁儿,是从来不用碳,或者用电的,他认为,用煤炭,或者用电熬出的豆汁儿,会失味。大铁锅里,倒满生豆浆,柴草就燃上了。先是大火猛攻,锅烧开了,再细火慢熬,锅面上,咕嘟咕嘟地冒着细泡儿,豆汁儿就慢慢地变稠,变濡,变粘。一阵阵的豆汁儿香,就四溢开来,引得全村里的人,都去老歪家买豆汁儿。
老歪家的豆汁儿,是从早卖到晚,所以,铁锅底下,永远是有火炭在烧着的。
有时,村人上坡回家,走到老歪家的门口,就先停下来,喝一碗豆汁儿。大门外吆喝一声:“来一碗豆汁儿。”,待到进到屋里,一碗热乎乎,香喷喷的豆汁儿,就早已放在桌面上了。边喝边聊,临走了,还要砸吧砸吧嘴唇,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满身的疲劳,也因之四散而去了。一些农家,家里有老人,是常年喝老歪的豆汁儿的。他们总会事先将一把暖壶,送到老歪家,豆汁儿熬熟了,老歪就把暖壶灌满,然后再一一送还给各家。热情周到的服务,也使得老歪的豆汁儿,倍受欢迎。农忙时节,老歪也会将豆汁儿用小车推到大街上叫卖。盛豆汁儿的工具很特别,是一只大大的枣木木桶,木桶上盖一草编蒲墩。他是从来也不用铁桶盛豆汁儿的。他说:“豆汁儿,就是草里来,草里去的。用铁桶盛,不好。”说着,还每每摇摇头,憨厚的可爱。
我每次回乡下老家,总会到老歪家喝两碗豆汁儿的,然后再提上满满一暖壶回家。老歪知道我的习惯,我一到,就给我舀上尖尖两大碗。我稍等一会儿,再喝,等着那层“油皮”的形成。只有上好的豆汁儿才会生出“油皮”的。老歪递给我一双竹筷,我用竹筷将“油皮”挑起,滋溜一声,送进嘴里。哎,那种香啊,难以言说。
老歪,总是称呼我为“教授大侄儿”。我走后,老歪便常常对乡人说了:“城里的教授大侄儿,也喜欢喝我的豆汁儿呢!”
是啊,我是太喜欢喝老歪的豆汁儿了。天然,本色,那里面还有一种乡人的质朴和醇厚,还有我的一份,浓浓的思乡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