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海南日报记者 邓钰
一株鸡屎藤,是田头天生天养的灌木,也是滋养身体的良药;一撮黄荆,是山野间不起眼的野草,也是治疗肚疼的良方……在千百年与疾病打交道的过程中,海南黎族先民不断总结经验,取材于自然,形成了颇具特色的黎族医学。
然而,黎族无文字,他们认识很多种药材、掌握了大量药方,却无科学、系统的记载,黎族医药的保护传承从何处入手?
入黎村,访黎医,历尽千辛收集药方和医术;进深山,采黎药,制作标本用于教学和科研……近年来,海南医学院组建团队挖掘海南传统医学资源,为黎族医药传承发展夯基培本。
遍访黎村求良方
黎族医药,凝结着黎族人与自然相处的经验与智慧。他们在数千年的代代相传中,摸索出与疾病抗争的心得。然而,这些心得仅靠口口相传,总是存在流失的风险。
“挖掘保护便是对黎族医药的抢救。”海南医学院组织部部长谢毅强说。
从2017年开始,海南医学院中医学院、药学院对接政府部门,结合“暑期三下乡”教学实践活动,组织多队师生前往全省各地调研,走访黎族村落,拜访知名黎医。
大部分市县都没有黎医的名单和联系方式,且黎医多居住在偏远闭塞的山区,寻访之路颇为不易。
“光是找到黎医就得费不少工夫。”海南医学院中医学院副教授陈应奇说,他们大都是通过各方提供的线索“抠”出黎医所在位置。然后坐车到镇村后,再依靠当地的向导寻找黎医的住所。
即使经历几番周折后找到了黎医,访问之事也经常出师不利。在黎族传统观念里,医药的传承是“秘而不宣”的事情。
“刚下去时,有些黎医不愿意搭理我们,更别说告诉我们药方。”陈应奇还记得,部分黎医得知他们不是去求医问药,而是访问记录时,直言“坏了规矩,祖宗不允”,让师生们吃了不少闭门羹。
为了解开黎医的心结,师生们下了一番功夫。“要让黎医把我们当朋友,并相信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推动黎族医学发展。”进入黎村后,陈应奇和其他老师常自掏腰包,买来一桌好酒好菜,到黎医家中一起做饭,边吃边聊,有时也搭把手帮黎医收拾物品、整理药材。
这种同吃同住同劳动的调研模式,成了调研团队的常态。甚至还因水土不服,出现了一些“惊险”时刻。
陈应奇至今仍记得2020年他在昌江黎族自治县保梅岭调研时的经历。当时,他和团队成员按惯例和黎医一起吃饭,却因在饭桌上食用了本地山笋,出现了较重的过敏反应,全身起红疹,脸肿得像充了气的气球,呼吸不畅。
为了不耽误调研工作,陈应奇并没有打道回府,而是选择吃药观察。好在有惊无险,吃药后过敏症状顺利消退,第二天他继续参加调研。
一次次舟车劳顿,一场场促膝长谈没有白费。越来越多黎医受到师生们工作热情的感染,在了解了黎族医药传承的必要性和紧迫性后,敞开心扉,把药方告诉了调研团队。
寻有所得,求有所应。几年间,师生们从海口出发,足迹遍布白沙、昌江、乐东、三亚、琼中、五指山等地。他们先后拜访了符进京、陈琼秤、符金马等数十名黎族医药代表性传承人,收集了数以千计的黎医验方。
寻迹山林采黎药
黎药存于天地间,为自然风物,但要让其为我所用,并不简单。
黎药,尤其是道地药材的采收和加工流程,是黎医祖祖辈辈总结出来的宝贵经验。一份药性纯正的黎药,需经过采集、驯化、炮制等,其中有很多讲究。
调研绝非简单地记录下黎医的口述,还需进行大量的实地走访,采集草药,才能理解黎方的药理。
“野外一草一木,几乎在黎方中都可入药。”在陈应奇看来,要摸透不同草药的药性、用法、疗效,不断地走和看,是最笨也是最聪明的办法。
在每次调研中,师生们抓住难得的机会,联系林业部门,和黎医一起上山采药,认识各类草药的形态、药性,并采集草木样本、收集图片样本、记录药物功效,以供后期进行分析、整理、研究。
清早出发,师生们在崎岖的山路上顶着烈日前行,一走就是一整天。
“一路上翻山越岭,要能吃苦,还要有学医认药的细致。”自小在城市长大的“00后”吉林姑娘张琳,在调研中第一次体验上山采药。她说,在山林里摔倒、刮伤和被蚊虫叮咬是常事。“山路特别陡,大伙常为了摘一株草药,摔得人仰马翻。”
山林里荆棘密布,许多地方没有成形的路,还藏匿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蚂蟥。他们小心提防蚂蟥,一边走一边用砍刀开路,才得以前行。
虽然采药的过程很考验人,但在大山里认识了鸡骨草、百叶草、飞机草、过江龙等各种黎药,令他们十分兴奋。
“治疗肿痛的火炭母,舒缓胃痛的牛筋果……每天进山都有不一样的发现,那些长在山脚或路边的不起眼的植物,或许就是药方中一味不可或缺的草药。”张琳说。
青山满目入药来,虽然寻访之路风尘仆仆、历尽艰辛,但海南医学院师生团队始终坚持多动腿、多动嘴、多记录,学到了许多在校园里接触不到的知识。
“黎药的用法千变万化,包括煎煮、炒制、生捣、内服、外敷、包扎、擦洗、泡酒、食补等。”陈应奇认为,“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只有实地踏勘,才能真正体会到地与人、地与药、人与药之间的奇妙联结,不孤立地看待其中任何一点,这对于学习研究黎族医药有大益。
无字黎医塑有形
曾几何时,黎医黎药无字、无论,更无学。
“要让黎族医药走出深山,就必须让人们能看到,并看得懂它。”谢毅强认为,从现代医学体系出发阐明黎族医药的基础理论,很有必要。
具体而言,现代医学体系可以从黎族医药中获得启发、汲取养分;黎族医药理论逐步充实、完善后,将为现代医学发展提供更多思路和可能。
要实现两者的联动互促,为黎医黎药著书立论,是第一步。这是一个夹杂着“翻译”和“重塑”事务的大工程。
“一次田野调查,光是录音素材就有上百条,此外还有文字、图片和视频。”陈应奇说,收集药方、采集草药只是研究黎族医药的第一步。研究团队对海量的零散的素材进行分类、整理和系统归纳,需要耗费很多的时间和精力。
其中,语言是第一道关口。参与调研的师生大多不懂黎族方言,而海南黎族有五大方言区,居住在不同区域的黎族群众所说方言也不一样。比如,即使同一种药材,生活在乐东哈方言区的黎医,和生活在五指山杞方言区的黎医的表述亦不尽相同。
海南医学院黎族医药研究团队在求助通晓汉语的黎医或黎族普通群众的同时,面向全校发动黎族学生参与素材的翻译和整理工作,让教学与科研相辅相成。
“我是一名黎族学生,我的祖辈也是黎医。我希望能在学习成长中,以现代医学观念推动黎族医药发展。”海南医学院中医学院学生符艺乐成长于黎医世家,其祖父符进京和父亲符致坚都是省内较为知名的黎医。他在学校主动承担翻译等工作,在整理素材的过程中也增加了对黎族医药的认知。
与此同时,研究团队的师生们广泛查阅各类和黎族医药有关的古今文献,通过考据、校勘、辨伪、辑佚、注疏、考订史实等手段,梳理黎族医药发展史,对田野调查的口述载录等资料进行分析核实,去伪存真、去粗取精。
2021年,海南医学院主编的《黎医基础理论研究》一书由海南出版社出版发行。随后,涵盖了黎族药酒文化、药茶文化、酸酵文化等内容的“黎医黎药”系列丛书,陆续集结出版。该系列丛书已入选国家“十四五”时期国家重点出版物专项规划。
基于丰富的调研数据,海南医学院中医学院和药学院还同步推进确立黎药名录工作。
一系列书籍(含教材)的编写和出版,将口口相传的黎族医药知识通过系统规范的汇编记录下来,为开设黎族医药学专业,规模化培养专业人才创造了条件。
符艺乐希望学好中医学,搭建起现代医学和古老黎族医药之间沟通的桥梁。为此,他不仅求知若渴地学习专业知识,还积极参与黎族医药科研项目和相关比赛。
黎族医药传承发展的故事,还远未结束。为将这一传统医学的瑰宝发扬光大,海南医学院的研究团队正借助现代科技手段,进行更为广泛、深入的探索。
本版图片除署名外均由海南日报记者李天平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