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九日傍晚,微风不燥,透着明快的凉意。我早早吃了饭,特意穿上亮丽的裙子,只想让自己看起来再精神些,再鲜亮些。今晚,要去见我的小学老师,李九金。
到了老师的家,夜幕已降临。我在门口轻唤:“老师!”老师应了一声,缓缓转身,见是我,眼里又是那道熟悉的亮光。他起身迎接,动作颤颤巍巍,脸上因激动泛着红光。三十余年光阴倏忽而过,此刻我才真正懂了“岁忽忽而遒尽兮,老冉冉而愈弛”的分量——原来岁月的刻痕,都藏在故人的步履与眉眼间。
记忆里的李老师,个子不高,当年总穿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衬衫,往讲台上一站,清清爽爽,丰神俊朗。语文课上,他的粉笔字,字字神气俱足,横平竖直间皆是气力,让人不能忘。粉笔划过黑板的“咯吱咯吱”声,都成了刻在耳畔的旧调。后来,我能稍许随性驾驭文字,大抵都源于他当年的点拨。记得那次写《东山岭游记》,我写“……山石间的花朵次第开放,大小的蝴蝶在争奇斗艳的花丛中翩翩起舞……”他在课堂上朗读时,语调似裹着山间的花香,同学们的目光像聚光灯般落在我身上。那一瞬间,心底像有千万株草木破土,花苞噼啪绽开,连蝴蝶都循着文字气息飞来,在心头嗡嗡起舞。原来,文字能让我这样被看见,被喜欢。少时情怀,一朝被触动,便生根发芽,终成情结。从此,我便爱上了写作。
李老师的音乐课,更是我们童年最盼的时光。那时教学设备简陋,唯一的乐器是一架旧脚踏风琴。夏日的课堂上,老师一顿一顿地踩着风箱,粗短的手指在琴键上灵巧游走,《乌苏里船歌》的辽阔、《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的温情、《粉红色的回忆》的清甜,还有《蜗牛和黄鹂鸟》的俏皮,都从那架风琴里流淌出来。他身子会轻轻往后仰,跟着旋律微微晃动,声音高亮饱满,像浸了江水般清冽。我们围着风琴唱,虽唱得粗疏,却也富质感、轻松,如大大方方敞开的一派山水。他端坐风琴前的模样,成了我们心里一尊永远鲜活的雕像;而那些歌,便成了往后岁月里,一哼起就暖透心房的旋律。
那时他上课,手里总握着一根小木棍,用来指点黑板上的字,偶尔也成为调皮同学的“戒尺”。老师有两子一女,他们名字的首字竟与我的相同,加上我语文成绩常居前列,他待我便多了几分偏爱。班里调皮的同学总逗我,说我是老师的“干闺女”,甚至开玩笑说我是老师的“儿媳妇”,我总会跑去找老师告状。老师便把他们叫上讲台,他自有办法“整治”他们,大家笑作一团。有时,我倚着他的偏爱,也会跟着同学起哄,他便张开手指,咬着嘴唇轻轻按我的头,或是举起木棍作势要敲,可我从不害怕——我知道,那是他装出来的“凶”。
在我们眼里,李老师性子纯良,平日里和颜悦色,与同事谈笑时眼底透着明朗纯净,这份明朗纯净里还藏着一丝狡黠。无论课上课下,老师都揣着一份富足的幸福。课间,我们总爱往老师宿舍跑,他的寝室窗明几净,办公桌收拾得井井有条,书本和作业有序叠放,一切都透露出师者的儒雅与从容。
童年就像骑着快马掠过梨树林,满是清亮的欢腾。笑着闹着,我们便毕业了,各自走向不同的人生。刚工作那几年,我任职的地方离老师家近,出门常能遇见。每次碰面,他都眼神发亮,满脸都是藏不住的欢喜。或许是相见频繁,我竟忽略了他鬓角的白发在悄悄增多。后来,日子被工作与家事填满,见他的次数越来越少,只是偶尔会想起。
老师晚景惨淡,师母病逝,孩子很少陪在身边,他孤身一人生活。有时在街上遇见,他骑着电动车去买菜,身子还是习惯性地往后仰,却没了当年跟着旋律摆动的松弛。他身后的光景,像过了季的果园,曾经的热热闹闹已不复存在。
去年三月,我去海口开会,几位小学同学偶然相聚。说起李老师,像打开了一台尘封多年的旧唱机,那些熟悉的旋律瞬间在席间流淌。我们轻声哼着“阿树阿上一只黄鹂鸟”“夏天夏天悄悄过去依然怀念你”,眼眶竟都湿了——原来那些与老师有关的时光,从未真正被遗忘。
今晚的老师格外兴奋。他拉着我的手,絮絮叨叨地说着家里这些年的哀乐喜怒,虽然有些口齿不清,眼神却格外清亮。我坐在他身旁,静静听着,偶尔说起自己的工作,故意把成绩说得热闹些,只想让他多些欢悦。在老师面前,我从不设防,不必伪装,连任性都显得理所当然。许是职业天性使然,他的学生遍布各地,优秀者众,但他独对从事语文教育的我格外满意,我像极了他最得意的作品。所以在他面前,我总想多呈现几分“衣锦还乡”的荣耀。他还一一问起当年的同学,记性好得惊人。他就像一位守风筝的人,即便所有风筝都已断线,飞向了远方,他依旧记得每一只风筝的模样与颜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