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我随团出访非洲,出了趟远门。行前随手取了一本袁行霈先生的《陶渊明集笺注》放进行李,以消磨漫长的旅途时光。此行辗转诸国机场,在飞机二十多次起起落落的行旅中,我把陶渊明诗文再次翻阅了一遍。
提起陶渊明,人们脑海里首先想到的是一位田园诗人和隐逸之士。陶渊明大量地把田园劳动生活写入自己的诗中,他对田园生活的喜爱是发自内心的:“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还有不少隐逸生活的诗描述了他坚定地退出官场的决心:“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养真衡茅下,庶以善自名”,或是表示自己不愿应付官场上的束缚和压力:“宁固穷而济意,不委曲而累己”。钟嵘《诗品》说陶渊明是“古今隐逸诗人之宗”,陶诗的主调也是平淡自然。但正如鲁迅先生所指出的,除“悠然见南山”之外,陶渊明也有性格豪放的一面,如“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之类的“金刚怒目式”。而并非一味的清高和超脱尘世。一个在生活中有追求与抱负、潦倒和失意、痛苦与悲哀的诗人,才确乎是历史上真实存在的陶渊明。
诵读陶诗,我们不时感受到诗人内心的苦闷、纠结与无奈。与大部分中国传统知识分子一样,陶渊明也念念不忘进业与功名:“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他希望像曾祖父陶侃那样青史留名,故而晚年诗中仍有“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古人惜寸阴,念此使人惧”之句,自叹年老无成,而仍欲有所作为。但与儒家“忧道不忧贫”训诲不同,陶渊明身在仕途时,宣称自己是为贫而仕、为口腹而仕,出外谋事做官是要实现济世理想和解决现实的生计问题。不自命清高,为人更显得真实和本分。在仕与隐、违己与顺己的问题上,他长时间思想矛盾纠结,视仕途官场为“尘网”、“樊笼”,五进五出,最后是“逃禄而归耕”。而归隐后的陶渊明,为贫穷饥馁所困,生活艰苦:“披褐守长夜,晨鸡不肯鸣”,其饥冻之切、贫穷之状历历可见。陶渊明晚年竟至靠“乞食”而生存:“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叩门拙言辞。主人解余意,遗赠岂虚来”。对于主人的一瓢一饭之赠,诗人竟欲“冥报以相贻”,只有来生报答,读之令人心酸。魏晋士大夫重门第,陶渊明也望子成才,偏偏五个儿子都不好纸笔,无奈之中只能自叹命运:“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一向达观的陶渊明,晚年回顾自己一生,在《自祭文》中留下了人生最深重的感慨:“人生实难,死如之何”!生之难,实已饱经矣,死后还会是这样吗?
在叩问和探索的人生路上,诗人是孤独的。陶渊明避开了官场尘嚣与政治上的是非,回归田园,过踏实而淳朴的生活,以求心灵的自由。他追摹古贤、归隐躬耕、借酒排遣、诗书自娱,努力破解现实难题,实现逆境人生的超越。陶渊明从古书中寻找到自己的许多异代知己,如安贫守贱之士黔娄、荣启期,功成身退的西汉“二疏”等。“何以慰吾怀,赖古多此贤”,诗人引古代贤哲为自己的精神支柱,守节、固穷、安贫,从而坚定了自己的理想。陶渊明归隐后,体会到“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为此他亲自劳作,相信“力耕不吾欺”,在躬耕劳动中体验人生、超越孤独;自然山水的清闲可人滋养了他那淡泊的心志: “平畴交远风,良亩亦怀新”、“山涧清且浅,遇以濯我足”;他在田园乡居中也找到生活的乐趣,“过门更相呼,有酒斟酌之。农务各自归,闲暇辄相思。相思则披衣,言笑无厌时”。受魏晋朝代风气的影响,陶渊明也爱酒,自言“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他在酒中自得其乐,而酒后的物我两忘的境界则是诗人所向往和追求的,“不觉知有我,安知物为贵。悠悠迷所留,酒中有深味”。他在酒中追求的是一种真趣、一种超越。诗书自娱也是陶渊明超越孤独的一种生活方式。陶渊明性喜读书,自言“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他用“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十个字写尽了读书之乐。读书充实丰富了他的精神世界,诗人从书中参透了天道与人道,懂得生命的意义在于自得,所以能够不以一己之穷达为意,而能安贫守拙,真正达到“被褐欣自得,屡空常晏如”的人生境界。
“人生实难”,陶诗是属于那种年少时读不懂,中年再读“心有戚戚”的经典。对人生的艰辛缺乏体验就难以理解陶诗的微妙和深刻之所在。“虽留身后名,一生亦枯槁”,这是陶渊明一生的自身写照。陶渊明的孤独与超越,都指向一种有意义的生活,那就是平静、通达、自信,并享受自由生命的过程。
行走途中,我以“在路上”的心态吟诵陶诗,品味生命的意义,也感受自己对外在世界的期待与向往。海德格尔说过“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其实,生命就是一个过程,死亡是其必然结果,古贤与今人于此并没有什么不同。与其说这个过程是一场短跑比赛,不如说它更像是一次马拉松式的漫步,成绩与名次不重要,重要的是漫漫长途中你领略的路边美景和俯拾的精彩人生。正如美学家朱光潜先生所说:“慢慢走,要欣赏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