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寅是怀了一腔悲秋的情绪。他说,“善于保养之君子”,在这个时节是不出门的,只是深宫端居,以养心神。黄菊满篱,青山半窗,可以心满意足。
唐寅这个人,喜欢春天,大概在春天可以摘了桃花换酒钱。我却喜欢在秋天出门。
丙申秋日,我出远门,到了浙西一个叫高田坑的村庄。那里偏远极了。海拔一千米,不算太高;田却稀罕得很:一撩一撩,如笔墨撩开的笔触,层层展开在悬崖边上。如此种田,何其艰辛。
高田坑的半山腰上,有茅亭一间,山下可见黑瓦一片。层层叠叠的黑瓦边上,一株梨树兀自伸出。
这深秋的梨树,没有一片树叶,只余老树与颓枝。
在这一个高山里的村庄,以其闭塞,尚留存着那么完整的夯土墙与黄泥屋。
在我的回忆里,夯土泥屋,是实实在在的过去生活。一个农村人,一生中可能只造一座房子。那座夯土房子成为他在世间存在过的最有力证明。
老人说,只有千年的土墙,没有千年的砖墙。青砖墙可以风化,垮塌,可泥土总归还是泥土。玉门关的汉长城,那多少年了,高高的夯土墙依然倔强地耸立在戈壁滩上。秦时明月汉时关,当年点起狼烟的烽火台,而今仍在。
我在高田坑村的半山腰上独坐,就看着那一片夯土泥屋,以及泥屋上的黛黑鱼鳞瓦,层层叠叠,叠叠层层,覆盖成一座村庄。
这样的村庄,要是换了在道路宽敞的地方,早就是另一副样子了吧。
道路宽敞的地方,人们走路疾快,脚下生风,早早就奔前头去了——奔在前头的好处很多,老房子拆掉,建起小洋楼。水泥浇筑,磁砖贴遍,不锈钢的栏杆闪闪发光,红色的洋瓦在阳光下鲜亮无比。
可是高田坑,太远了。山路曲折又漫长。那里的人,还像一百年前一样缓慢生活。他们在悬崖边上开地,以肩膀拉犁。人与人的恋爱,从馈赠一枝梨花开始。
穿蓑衣的人与牛,行走在光滑的石阶上。
千年的雨水,滑落在碧绿青苔。
——用时下流行的文艺腔调来说,“所谓现世安稳,想来不过如此”。
现在,轮到外面那个世界的人们惊叹了。
当别处村庄都水泥浇筑,不锈钢和洋瓦都闪闪发光时,居然还有一个村庄,像被时光遗弃一样,完好保存着这样的生活样貌。居然还有那么多的夯土泥屋。居然有蜿蜒曲折的石径。居然还有一株一株的梨树,长在村庄的角落。
有时候,春天和秋天,是一样的。远和近,是一样的。疾快与缓慢,也是一样的。
只要把目光放得足够远,它们就并没有什么不同。
在漫长的时间里,你来了,你又走了,我们没有相见,其实这也是一种相见。我甚至看到,高田坑的男人正支起夹墙的木板,他们挥动木杵,夯墙的劳动穿越四季,定格成非物质文化遗产。
而这个时候,蓑衣上的春雨开始成串地滑落。你从屋角转身走来,梨花一枝一枝,次第开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