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阮忠
苏轼有一句很有名的词“此心安处是吾乡”,常为人们援引表明自己的心迹。这句词也被认为是苏轼自我的真心表达,他本是四川眉山人,出川后只回乡两次,一是因母亲程夫人之死回乡奔丧,二是父亲苏洵病卒汴京他和弟弟苏辙扶柩还乡。此后一直漂泊他乡,流贬黄州、惠州、儋州,他也说自己是黄州人、是惠州人、是儋州人,视这三州为“吾乡”,主要是“心安”。
但这句词原本不是他的,唐代白居易有《初出城留别》诗,他扬鞭策马、挥手辞亲时说“我生本无乡,心安是归处”;又在《吾土》诗里说“身心安处为吾土,岂限长安与洛阳”,况且他还可以在琴瑟、诗酒里回到家乡呢?苏轼词没有化用白居易的诗,而是得之于朋友王定国(名王巩)的歌女柔奴,又叫寓娘、点酥娘。
王定国是苏轼的老友,两人唱和了许多诗,苏轼今传的书信中,写给王定国的有41封,足见两人交情之深。苏轼为徐州太守时,王定国拜访他,与客人游泗水、登魋山(一作“桓山”),吹笛饮酒,乘月而归。苏轼在徐州黄楼设宴款待王定国说:“李太白死,世无此乐三百年矣。”后来,苏轼因“乌台诗案”贬黄州,生性豪迈的王定国受牵连被贬岭外宾州(今广西宾阳)。元祐元年(1086),王定国回到汴京,置酒与苏轼相见,席间苏轼问定国的歌女、眉目秀丽的柔奴:“宾州的风土好不好?”柔奴答道:“此心安处,便是吾乡。”她没有直接回答,却让苏轼心有所感,以这一句话足成《定风波》词,词下注“南海归赠王定国侍人寓娘”。词道:
常(一作“谁”)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尽道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万里归来颜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苏轼对王定国受他连累被贬很难为情,在《王定国诗集叙》说过这件事。他说:定国因我贬岭外五年,一儿死于贬所,一儿死于家中,自己也病得差点死去。我想他理应非常怨恨我,甚至不太敢给他写信。定国北归走到江西,把他在岭外写的几百首诗寄给我,这些诗写得清平丰融,自然亲和,仿佛是治世之音,与得志者无别。其中的幽忧愤叹之作,也只是自己唯恐死在岭外,不及报答皇恩。王定国不怨天、不尤人,让苏轼十分感慨,说自己对定国的揣想太浅薄了。
因此,这首词说老友相见,清爽而无悲戚。词以“琢玉郎”说王定国姿容俊朗,神色安乐,这出乎苏轼意外,他开玩笑说老天怜见,让他有点酥娘相伴,皓齿清歌,人生欢乐。随之他称道点酥娘年轻貌美,以“笑时犹带岭梅香”给人遐想,引出全词的点睛之笔“此心安处是吾乡”,暗寓漂亮的酥娘心灵也是美的。王定国世住京城,流贬岭外浑然不觉是遭流贬,与点酥娘保持着良好的心态,也有了“万里归来颜愈少”的健康。它激发苏轼的心底共鸣,因他原本也视“心安”为故乡,早年有诗给弟弟苏辙说“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不把四处漂泊放在心上。
这时苏轼还未贬惠州、儋州,但已有了被贬黄州的经历。在黄州,他说从今以后,我安分以养福、宽胃以养气、省费以养财。宽胃、省费说的是养生和过日子,安分则说“心安”。“心安”之下,从来没有干过农活的他,躬耕东坡,自号“东坡居士”。还对友人赵晦之说:我谪居既久,安土忘怀,一如本是黄州人,没有出仕而已。不在意曾因科考的《刑赏忠厚之至论》名满京城,不在意他被贬前做过密州太守、徐州太守、湖州太守,安心在黄州做不能签署公事的团练副使,“一蓑烟雨任平生”。
“心安”深刻影响了苏轼,让他把艰难的生活过成了快乐的岁月,后来贬居惠州,自道“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贬居儋州,自道“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心安”是生活的法宝,可以把异乡过成家乡,对苏轼如此,对他人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