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卓森

　　一片南方的平川上，辽阔的稻田和无法异化的方言包围着一座小县城，一条河流寂寥穿过，河水像一个毫无眷恋感的旧人，日夜自顾流淌，两岸一边是城区，一边是城乡结合带，散散落落待着，大多是一层的混凝土平房。那是夏天，阳光簌簌洒下来，扑向水泥路面，白晃晃地照着四周，空茫刺目。少年的我，一个身板单薄的中学生，飞快地骑着一辆自行车，赶着去河边一个铁皮报亭买报纸，报亭阿姨认得我：“又有文章登报啦？”我答：“嗯，我要三份。”阿姨有些胖，肉肉的手很快就抽出三份报纸递给我。我一脸汗水，倚着报亭，打开报纸翻找我那篇文章的沙沙声，与阿姨头顶上小电扇的旋转声，达成一种奇妙的混响，这道久远的声音，不知算不算是我的一个文字漫行的记忆。回望，不只是一组镜头，有时候也是一个交代，这份报纸，正是海南日报。我与海南岛上许许多多爱写作的人一样，最初的日子，有她给予的幸运和青涩的温暖，不是等待，仿佛约定。

　　这张媒纸终是新闻端，但坚持做文学副刊，名号好像叫过“天涯”，但我记住的是“椰风”，一罐曾经火到孺妇皆知的椰汁也与其同名。副刊此名，清爽响亮，意境也很海岛，风习习，穿过海岸上的椰林，吹拂向远方的岸，这恰是文字飞翔的姿态，多么贴切，多么丰盈。她鲜明伫立，与岁月一起挺进，一直很多年了，至今还是那样雅致温情，一副谦谦君子的面孔，让作者和读者爱着，放不下，担心它哪天就不办了，一错过便成永忆，如轻舟渺去万里。

　　前面说过，我与海南日报副刊的结缘，其实是一场年少的独奔山海，山海的尽头就是文学的天空。那时在县中念书，黄色的教室，灰色的校道，池塘边的树上知了一声声叫着夏天，月亮照着花香扑鼻的盘架子树，我们文学社的人坐在纪念民国时期本籍一个北伐英雄的八角亭下，讨论某社员的某篇文章。在这样的校园时光里，我呼吸着梦的空气，书包里往往藏有新买来的文学期刊，中篇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最多，喜欢读这些新鲜的文字，看多了，心痒痒，于是写起作文之外的文字，以为是文学，投稿各处，然后等待，如天晴等雨、黄昏等风，厚道的编辑回信热情，多是鼓励，最先是海南日报副刊的编辑，给我一信，撕开一看，是黄宏地先生的用稿信，记得大概说我写的文字有些少年老成，希望我多写，文章会在哪一期副刊刊出。想象着他修书给我的情景，一手夹着烟，一手在方格信笺上疾书，甚是幸福。我即刻回信，感激的话满满两页纸，这样，我们成了师友，一路被约写，一路不敢怠慢，在上面写过两个专栏，获过全国新闻奖副刊作品一等奖，《戏里戏外》《种荷事业》《侧身过年》《大雨把人赶回村庄里》《年是一件用旧的东西》《中国的月亮》《照无眠》《村庄的私语》等一堆所谓散文的文字，在内心玄想，冷眼相对视，串成了我那时候的文字生涯。想起来，编辑诸君与我，副刊与我的写作，三者之间是凌波微步，又是一次次的殊途同归。“椰风”哺喂过我的青春，纠缠过我无数的不眠之夜，循循然走过来，终成了她的一个老作者，自己也俨然一篇淡然于世的文字。感谢这张报纸赠我故纸的墨香，也追慕她新晨的曦光。从少年到中年，从小县城的铁皮报亭，到办公室里的报刊架，我其实没有断过对这张报纸的翻寻，看到熟悉的同道在上面发表新作，自是会心一笑，对编辑的春风叩问，也总以秋雨相待。

　　春夏之交，海岛暖风完败最后一阵冷雨，上升的地气来临，来临的还有一些事物的迎面入怀。此时，承蒙编辑来电，嘱写一文与海南日报的渊源，这么信赖，当然要写。对这份报纸，作为她多年的一个作者，我不多的回溯，在往事如烟之外，权当是集体叙事的一部分，我愿意以一个进行时态，编织另一个自己，以致敬她往后的岁月，恰似我与她的初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