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徐永清
现在,外婆的老屋应该是空荡荡的了。
三年前外婆去世,正逢六月高考。
生命的脆弱,不过是一阵风的扑面而来,风吹起沙粒,然后,尘埃缓缓落定。我看着尘埃飞起,我看着尘埃落定,我看着风又吹起另外的尘埃。人生,不过是风里来风里去。我们左右不了风。我们在风里晃晃悠悠。我们像路边的一棵野草,清晨咀嚼譬如朝露的草生;或者像香烟燃起的一缕细烟,在朦朦胧胧中把孤独越拉越紧。
眼泪可以包裹所有复杂的心情。但是就像被水浸润的报纸,心情透过眼泪,终于还是打湿了所有的念想。说好再见。一回头,原来原地等候的门锁已经锈迹斑斑。
外婆屋后的冬青树,一排一排,在四季里逐渐长高。它们又细又瘦。他们大多数时间静默着,好像等待公交车的路人。起风的时候,就是我和外婆坐在门前聊天的时候,我能听到沙沙的声音。风从冬青树里走过来。像一个个故人。我们从不惊讶。也从不在意。我们感到天然的亲切。老屋的能量场是菜香或者生活用具摆放,还有祖祖辈辈相似的说话口吻和生活经历。外婆穿着老式的灰色外褂。朴素慈悲。
有风的夏天,清凉,惬意,适合听外婆念叨家长里短,偶尔一只老母鸡自顾自踱步到外婆脚下,然后噗嗤一声落下屎尿,外婆会大喝一声把母鸡赶出门外。母鸡张开翅膀飞奔而逃,一脸惶恐,一脸不可思议,然后悻悻走向远处菜地的一隅。外婆是爱干净的人。她没有专门要求内室一尘不染,但是她要求看得舒心。干净,就舒心。我的母亲一样。我的生活也一样。这是一辈一辈的生活模式。我们无形中的重复,就是在无形中的相互认同。
外婆坐在竹椅子上,揺着麦秸扇子,她会看着远处的池塘突然发呆。然后听到我叫她一声,她的眼睛又明亮起来。她笑着看我。她的微笑,给我足够的温暖和安全感,像投在池塘一方浓浓的树荫。
她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女性。
在我面临高考,最是迷茫的时候,我经常周末绕道去外婆家。
外婆做最可口的菜给我,然后安静地看着我狼吞虎咽。
有一次月考成绩很差,我面对外婆的菜没有兴致。她也不催我吃饭。等我慢吞吞吃了半个小时,她起身,端起菜盘子,然后说,我去热一下菜。
我知道,所谓的爱,不是问要不要,而是坚定地说我来做。
外婆知道高考给我的压力,她的关心表达,不在言语,而是一道道外婆家的菜,藕片炒肉片,酸菜炒竹笋,梅干菜蒸肉,自家腌制的小萝卜等等。
我看着外婆端上来的热过的冒着热气的菜,眼泪掉下来:外婆,这次考试考砸了。
外婆还是一脸慈爱的笑。就像看着一片长得东倒西歪的菜地。
没事,菜地荒不了,翻翻土地,再撒种子。
我后来看到,只要邻居们看到我,问起我的成绩,外婆都笑着说,我外孙,我知道,肯定考得上。
对我始终坚信的,是外婆。
我从来没有问过她,为什么不说我几句不好好读书的话。
我这么问她,她肯定生气。因为,认定的事情,从来没有后悔过。就像她打出去的麻将牌,打出去了,自己认。
她有一次问过我。想考去哪里。
我说没想好。
她说,走出去就好。你自己多点胆识。但是要走正路。歪歪斜斜的路,咱不走。
我问她,你最远去过哪里?
她说,就在本地,从来没有走出过县城。现在时代真好,有能力走多远就多远。
外婆很少和我表露内心的不开心。她会点评远远近近那些上进不上进的人。她通过这样的方式提醒我,珍惜青春,做一个有志气的人。
我高考那天,外婆给我做了我最喜欢吃的咸汤圆。那天的夜晚繁星点点。我和外婆坐在门口乘凉。外婆说,要考了。我说,要考了。她说,尽力就好。不多想,必中。我说,不多想,必中。
夏夜蚊虫多,外婆在蚊香的烟雾里和我说起曾经的日子。她没受过苦,她看到很多受苦的人。她说她投胎好,她的父亲有能力养活一家子,父亲还特别疼爱她,从来没有骂过她。她经常和父亲坐在门口,就像我和她这样并排坐着。父亲慈爱地笑着看她,然后看着星空,聊起旧人旧事。
她说,父亲话不多,父亲讲得最多的,就是人要活得心无挂碍。
我把我外婆父亲的话写进了那年的高考作文里。


